第71章 染血黄莺_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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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染血黄莺

  下幽城的攻城战持续了整整三日,戍北军一波一波的攻势压上,守城兵疲于应付,哪怕援军转日就已到了,也没能让他们喘口气。

  第四日清早,固守东山脚下已有数月之久的南营兵马终于动了,趁乱发兵围了圣京城,城中的章顺天和他的一干部下彻底慌了神。

  圣京被围的消息传至下幽,坚守了这么多日的守城将兵心态瞬间崩盘,戍北军大军压上,攻城槌终于敲开了下幽城的城门。

  戍北军一鼓作气,当日便已兵至圣京城下,与南营兵马汇合,对圣京城发起最后的总攻。

  祝雁停还在下幽城里,被看押在官邸的偏院里,他的腿伤了动不了,大部分时间都只能靠在床榻上发呆,也再未见过萧莨。

  萧莨不让他死,他便好好活着,哪怕每夜都在噩梦中惊醒,哪怕生不如死,他也要勉强自己活下去。

  哪怕,萧莨一辈子都不肯原谅他。

  浑浑噩噩间,听到外头传来稚童的说话声,祝雁停以为自己又幻听了,那一字一字的清脆声音却清楚钻入他耳中。

  “你们看到我的风筝么?我的风筝飞来这边了,我找不到了。”

  “小郎君,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将军知道了会生气的,您赶紧回去吧。”

  “我想要我的风筝。”

  祝雁停心头一颤,真的是珩儿!

  他手忙脚乱地推开榻边窗户,果真是珩儿,就站在屋子外的回廊里,正背对着他仰着头,在与看守他的兵丁搭话。

  泪意瞬间迷朦了双眼,半年不见,他的珩儿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他还记得自己吗?

  “……珩儿。”到底没忍住,祝雁停哑着嗓子轻声喊他。

  小孩转过身,见到他倏然瞪大了双眼,呆愣在原地。

  祝雁停忍着泪,又喊了他一声:“珩儿。”

  小孩终于回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跑。

  祝雁停心下一慌,忘了自己根本不能动,就想下榻去追他,一动便直接从榻上栽了下去,痛得浑身发抖。

  一刻钟后,柳如许匆匆赶来,给祝雁停重新固定包扎,好歹他没把骨头再摔折了。

  见祝雁停一副失魂落魄之态,柳如许皱眉道:“我先前不是提醒你了,三个月都不能动,一定要万分小心,不然骨头没养好,你的腿就废了。”

  祝雁停不答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珩儿消失的方向,柳如许见他这副模样,摇了摇头,当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没有吓唬你,你的腿再不能这样摔第二次了,你哪怕是为着珩儿呢,也得把这伤给养好,他肯定不想看到一个残废了的爹爹。”

  祝雁停的神色中终于有了一丝触动,低声喃喃:“我方才看到他了,但他不肯见我,转身就跑了……”

  “……慢慢来吧。”

  祝雁停的眼睫轻颤,许久,才轻声吐出一句:“多谢。”

  珩儿并未走远,半道上就又偷偷折了回去,柳如许过来后他便躲在屋门外朝里头看,盯着魂不守舍的祝雁停看了半晌,听到他和柳如许的话,噘了噘嘴,悻悻离开。

  走出院子,才碰到正到处找他的嬷嬷,嬷嬷吓得不清,见到珩儿赶紧过来抱住他:“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再乱跑了,若是出了什么事老奴几个可担待不起。”

  珩儿小声道:“我来找风筝的。”

  “风筝没了便没了吧,再叫人做一个就是了。”

  嬷嬷牵着珩儿往回走,小孩闷闷不乐,半晌,低声问她:“嬷嬷,住在那里面的是什么人啊?”

  嬷嬷尴尬道:“小郎君别问了,老奴也不知道。”

  “他为什么动不了了?是受伤了么?是不是很痛?”

  “……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郎君就别问老奴了。”

  “噢。”

  被嬷嬷牵着的珩儿回头朝后面望了一眼,低了头,愈发不高兴,也不再问了。

  一日一夜的攻城战之后,章顺天无力再应战,带着残兵弃城出逃,往东南方向去。

  萧莨令赵有平带兵前去追击,他自己则留了下来住持京中的乱局。

  短短一年时间,圣京城里换了三方势力,到如今这座昔日繁华喧嚣的都城已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彻底萧条下去。

  要安抚民众,还要摆平那些战乱之后又冒头出来,想要攥取既得利益的各世家勋贵,这些事情并不比领兵打仗轻松丝毫。

  萧莨重回了国公府,每日都要应付无数各怀心思的人,眉宇间的不耐一日更甚一日。

  七日后,赵有平带着章顺天的人头回来,可惜的是,他没有抓住那个一再背主,狡兔三窟的虞道子,让之给逃了。

  萧莨淡漠看了一眼匣中的人头,未多说什么。

  赵有平等几个部下都在,问起萧莨那已押下许久的祝鹤鸣到底要如何处置,祝鹤鸣不同章顺天,斩了便斩了,这厮还背负着毒杀长历帝、谋朝篡位的罪名,之前若是在战场上直接杀了倒也好说,如今人既然押回来了,要杀也得由他们奉的那个小皇帝来下圣旨,而非他们越俎代庖。

  “进京之前,我已给陛下写去奏疏,今早圣旨已经到了,陛下旨意,对祝鹤鸣处以凌迟,家人斩首,七日后行刑。”萧莨淡声道,眉目间却尽是慑人寒意。

  一众部下未敢多言,谁都知道,这个死法就是萧莨给祝鹤鸣选的,小皇帝那里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静默片刻,有人硬着头皮开口:“将军,祝鹤鸣的家人尽死,如今仅剩下其弟……”

  他话未说完,眼见着萧莨神色黯下,赶忙改了口:“当然,出嫁女子并不受连坐之责,男妻也是一样。”

  可实际上,他们谁都清楚,就祝雁停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毒害皇帝他有份,谋朝篡位他也有份,死一百次都足够了,若是换做从前,他们或许还会劝一劝萧莨不要被祝雁停拖累了名声,当断则断,但那日亲眼目睹萧莨冲去城下将人接住的疯狂模样,这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说了,他也不会听。

  旁的人岔开话题:“将军,陛下可有说,何日会进京来?我等也好尽早做准备。”

  萧莨站起身,丢下句“此事改日再议”,阴沉着脸大步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再心思粗犷的这会儿都已明白过来,当着萧莨的面提不得祝雁停,萧莨要如何处置他的男妻,都再不是他们能过问的。

  珩儿已被接回京中,祝雁停也一并被押了回来,就关在后院里。

  珩儿这小孩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萧莨过来时,小孩正一人坐在园中树下的石头上发呆,见到萧莨走过来,才站起身,喊了他一句:“父亲。”

  萧莨牵过他一只手,带他回去,小孩犹犹豫豫地与他道:“父亲,我看到他了。”

  萧莨停住脚步,低头望向他,小孩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萧莨收回目光,平静道:“你看错了。”

  “真的么?”

  “嗯。”

  “那……我的金锁还有小鼓,父亲说帮我收着,我想要……”

  “珩儿长大了,不能再玩那些。”

  萧莨的声音淡淡,却不容置疑,小孩心里莫名地委屈,低了头。

  萧莨弯腰,单手将人抱起:“走吧。”

  将珩儿送回屋,让他午睡,待孩子睡着了,萧莨走出房门,驻足在门外长廊下,看到那在葱郁松柏间翻飞的黄莺,目光微滞,沉声与人道:“去拿把弓来。”

  一箭一只,十余黄莺落了一地。

  “都收拾了,打扫干净,别叫小郎君看到。”萧莨的嗓音沉冷,不带半点起伏。

  几个下人快速收拾掉将那些莺鸟尸身,欲拿去扔了,萧莨蹙起眉,又将人喊住。

  十几只被鲜血浸染再无声息了的黄莺扔到祝雁停面前,他微微睁大双眼,先是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缩,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萧莨进门,立在窗边,背光的位置模糊了他脸上表情,祝雁停的喉咙艰难地滚了滚,哑声问他:“……你杀了它们?”

  “不要再搞这些小动作试图接近珩儿,”萧莨的声音被冷意浸透,“别再让我提醒你第二回。”

  “我没有,”祝雁停试图争辩,“我只是、我只是想让它们代替我去看看珩儿,我没别的意思,你信我……”

  “信你?”萧莨重复念着这两个字,往前走了一步,叫祝雁停终于看清楚他眼中翻涌的怒意,“从前我就是太信你了,才会被你骗得团团转,到了今时今日,你还敢来与我提信字?”

  祝雁停的嘴唇抖索着,不敢再说,目光触及萧莨眉宇上那道格外突兀狰狞的伤疤,心尖一颤,红了双眼:“……你眼睛上,是怎么受伤的?”

  萧莨的面色凛冽,眸光森寒,盯着祝雁停:“与你有关么?”

  “我只是问问,就问问,”祝雁停慌乱解释,声音哽咽:“伤在眼睛上,痛不痛?还有你肩膀上的伤,好了吗?”

  萧莨眉上的伤离眼睛最近处只有一寸,就只是这么看着,祝雁停都难受得快喘不过气,还有肩膀上那道伤,是当着他的面,被他手下的人射中的,这几个月他不断做噩梦,那一幕反反复复在梦里出现,后悔和自责几乎无时不刻地纠缠着他。

  萧莨的神色更冷:“痛不痛,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祝雁停一怔,惶然点头:“好。”

  “好什么好!”萧莨却陡然拔高声音,用力一拳砸在身侧墙壁上,“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又想装可怜博同情给谁看?!”

  祝雁停怔住,萧莨大步上前去,掐着祝雁停的下颚,让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沉声一字一顿地提醒他:“我警告你,别再想着自残求死,你敢这么做,我会让你更加生不如死。”

  祝雁停怔怔看着萧莨,自心脏蔓延开的苦涩几要将他溺毙。萧莨变成如今这样,都是因为他,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他缓缓抬眼,眼睫翕动,眼中隐有泪光:“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好过一些?表哥,我……”

  “我说了你不许再这么叫我!”萧莨的胸口起伏,喷薄出怒意,收紧的手指在祝雁停的脸侧掐出两道深红的印子。

  祝雁停抬起手,试图握住他的手背,被萧莨用力挥开:“别再想着挑战我的忍耐和底线,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如今又这般惺惺作态要做什么?你这副模样,只会叫人看了愈加厌恶!”

  祝雁停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望着萧莨无声地滑下眼泪,萧莨将人往后一推松开了手,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余波澜不惊的黑沉:“你好自为之。”

  祝雁停倒在榻上,听着脚步声渐远,耳中气血嗡鸣,痛意烧得他全身都在发抖,目光落至那些血肉模糊早已死去多时的莺鸟上,一阵阵反胃,猛地趴到榻边,不断干呕起来。

  校场上,萧莨挥着剑,一剑一剑用力刺向那些假人,剑影凌厉如杀,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郁愤。

  萧荣在一旁站了许久,待到萧莨半弯下腰用剑撑着地终于停下,他才讪然走上前去,轻声喊了一句:“二哥……”

  萧莨抬眸,眼中毕现的戾气叫萧荣禁不住心中一凛,他才缓缓闭眼再睁开,平静问道:“何事?”

  萧荣踌躇问他:“伯娘和大嫂她们,是要接来京中么?”

  “嗯,明日我便派人去接她们。”

  “那那个……你打算一直这么关着他么?待到伯娘大嫂她们来了京里,她们还不知道那些事情,也未必就瞒得住她们,还有珩儿,珩儿已经知道他就在府里了,昨日还偷偷问我他的事情……”

  萧莨将剑收回鞘中,淡下声音:“你不用管。”

  萧荣哑然,触及萧莨愈加冷肃的面色,不敢再多说什么。

  他好像,越来越怕他这个二哥了,这段时日他一直随军,大抵也从那些军中大将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了萧莨的打算,若说不兴奋激动自然是假的,他相信萧莨有这个实力和本事,可他隐约又觉得,从前那个虽沉默寡言却从容温和的二哥怕是再回不来了,他二哥,终究会越来越像一个上位者。

  也不知这样,到底好是不好。

  屋中,祝雁停勉强平复住心绪,喊了个人进来,哑声道:“……能否麻烦你,帮我将这些鸟捡去院子里埋了?”

  那兵丁垂首领命,将一地的血腥狼藉收拾干净。

  祝雁停闭起眼,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到最后,他竟连几只鸟都保不住。

  这些黄莺是在他刚被关起来的那年飞去的他院中,已有好几代,或许是老天可怜他,这群莺鸟仿佛通了灵,在他院中落脚后就再未离开过,给他那些年黯淡无光的日子添了些许生气,后头还被他训练来帮他传递消息,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了他面前。

  他不怨萧莨,只怨他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