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_娇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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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6 章

  荆州城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时值冬日,潮湿的冷气一阵一阵扑到胸口。

  沈柔抱着一沓书,从书坊中走出来,驾轻就熟地往家中走。

  走了没有两步,一阵锣鼓声震天响。

  只见几个县衙的衙差高举黄卷,越过长长的大街,奔向闹市的公告栏。

  隔着不多远的距离,沈柔却没什么兴趣看,淡淡收回目光。

  新朝初立不过四年,常有政令下发,每每牵扯到百姓,便会张贴告示,昭告天下。

  不过这些政令与她没什么关系,她一不种地,二不经商,全靠给书坊戏楼写些话本和戏文。

  沈柔漫不经心往家走。

  身后衙差的声音响亮至极,“圣上旨意,若有寻得画上女子者,赏金千两。”

  沈柔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落到刚刚张开的画卷上。

  那张画卷上,纤毫不差是她的模样,只比如今的模样更稚嫩些,一双眼睛澈如清泉。

  沈柔下意识拿书卷遮住自己的脸,但亦是徒劳无功。身旁已有人将目光落在她脸上,皆瞠目结舌看着她,却不敢吭声。

  书坊掌柜凑热闹跑出来,看到告示栏,下意识看向沈柔,结结巴巴道:“这……沈娘子……这……”

  怨只怨,沈柔的美貌令人见之难忘。

  如今望着那画卷,荆州城里但凡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认不出来的,纷纷都哑了声音。

  衙差们也愣住。

  没想到,世上还有树洞送上门的功绩。

  沈柔抱着书,定了定神,平静道:“掌柜的,我先回家了。”

  说吧,竟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缓步往家中走。

  身后的告示和衙差,都没能得到她一个眼神。

  没有人拦她。

  告示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画上的女子是昔日的平南侯独女,圣上的未婚妻,身份尊贵不凡。

  若是见了她,都好好侍奉着,万万不可伤她分毫。

  沈柔的背影逐渐远了。

  衙差们如梦初醒,飞快地揭了告示,匆匆骑马回县衙,禀告县令大人。

  沈柔回到家中,坐在堂屋里,一张脸逐渐变得冷淡,毫无血色。

  卫景朝为什么要下告示寻找她?

  自四年前,她跳入曲江池的那天起,她在他心里,就应该已经死掉了。

  往后余生,岁岁年年,再无瓜葛。

  足足四年,她每天都过得平静且安逸。

  不管是天高云阔的凉州城,还是富贵繁华的京都,在她的心底,都日复一日淡去,不留踪迹。

  只留下荆州城润泽潮湿的空气。

  唯有秋日里,大雁南飞至衡阳,带着塞北的曲调,她才隐隐约约会想起。

  哦,凉州城又入冬了。

  但那与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直至今日,一切犹如石破天惊。

  一张突如其来的告示,惊碎她安逸静谧的美梦。

  沈柔从没想过,将诈死的消息瞒他一辈子。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能骗一辈子的事情。

  孟与馥人品再好,口风再严,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总有一天会说漏嘴。

  可是,她以为等到这一天到来时,他高坐庙堂,身侧佳人相伴,拥无上权势。

  早该忘了她,早该不拿她当回事。

  为什么还要找她呢?

  她又不欠他什么。

  他给的东西,她一样不差地留在了鹿鸣苑,什么都没有带走。

  他还找她干什么?

  杀了她吗?

  封住她的嘴,以免世上还有人知道,他是个卑劣无耻的人?

  沈柔慢慢向后靠着椅子,一双眼睛沉沉浮浮,脸上泛起一丝冷。

  门外,却忽然想起一个软软糯糯的童声。

  伴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兴奋,“阿娘,阿娘!”

  沈柔脸上顿时露出个温柔的笑,起身往外走。

  一个小小软软的身体,带着甜甜的奶香气扑了她满怀。

  小姑娘柔软的小手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小脸蹭了蹭她,娇滴滴撒娇:“阿娘,沅儿好想你。”

  不过半日没见……

  沈柔亲亲她的小脸,心情顿时阳光明媚,万里无云,“阿娘也想沅儿。”

  小姑娘腻在母亲怀里撒了一会儿娇,眼角余光看见沈元谦的身影,当即大声告状:“阿娘,舅舅欺负沅儿。”

  落后一步的沈元谦冷哼:“我欺负你?我若是不把你拉回来,二丫的脸都被你挖烂了。”

  小姑娘理直气壮看着舅舅:“二丫欺负我,我打回去。”

  沈柔无奈,抱着女儿坐到椅子上,将她放在腿上,低头柔声问:“沅儿,二丫怎么欺负你了?”

  沈沅那张与沈柔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上带着心虚,一双清澈眼眸骨碌碌地转啊转,半天才小声道:“二丫说我没有爹。”

  说着,小心翼翼觑沈柔脸色。

  沈柔脸色没有变化,低头问她,“那沅儿想要爹爹吗?”

  小姑娘顿时用力摇头,说话的声音比告状更大,坚决表达自己的抗拒:“不要!阿娘是沅儿的,不要爹爹!”

  沈柔好脾气地揉揉她的脑袋,问她:“既然你不想要爹爹,为什么要生气?”

  小姑娘精致的小脸上尽是生气:“我不要爹爹,她不能说。”

  她年纪还小,却很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她可以不要爹,但是别人不能拿没有爹来说她。她是不要,不是没有。

  谁说错了,她就绝不跟人家善罢甘休。

  沈元谦摇了摇头,“这霸道的性子……”

  他满心怅然。

  小外甥女生下来之后,他盯着这张与妹妹一模一样的小脸,极是高兴。

  后来,他亲眼看见沈沅从小婴儿长成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与沈柔越来越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里越来越软。

  可是,孩子越长越大,越来越显露出与沈柔的不同。

  小小的女娃,霸道,脾气大,心思黑。

  他妹妹三岁的时候,还只知道憨吃憨玩。这小丫头,告状抹黑无师自通。

  至于是随了谁,呵,不提也罢。

  望着小姑娘告完状,又若无其事窝在妹妹怀里撒娇。

  沈元谦的脸,顿时黑了一个度。

  这小姑娘长大了,早晚是个祸害。

  沈柔摸摸女儿精致的小脸,脸上尽是无奈。

  更小的时候,她倒是尝试过去引导女儿的想法,可小姑娘年纪小,主意正。

  不管她说什么,都坚持主见,不为所动。

  时间长了,她便放弃了。

  任她去吧。

  总归……

  她想起卫景朝,觉得沈沅便是自由生长,也不至于太差。

  夜间,沈柔将女儿哄睡着,提着灯去见沈元谦。

  沈元谦还没睡,坐在桌子前写字。

  沈柔垂眸看去,见是一册三字经临摹本,心底软了软。

  哥哥对沅儿,的确是疼爱到骨子里,事事都想的周全,沅儿刚刚开蒙,他便将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沈元谦道:“这么晚了,你不陪沅儿睡觉,过来干什么?仔细她醒了找你。”

  沈柔在他对面坐下,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哥哥,今天县衙贴了个告示。”

  沈元谦不以为意:“那姓卫的向来能折腾,又怎么了?”

  “找我。”沈柔吐出这两个字,“那告示,是找我的。”

  沈元谦脸色一冷,顿时怒道:“他还有脸找你?”

  哪怕沈柔自己忘了,他也忘不掉。

  他的妹妹,为了那个负心薄幸的男人,流了多少眼泪,伤了多少心,甚至险些丢了命。

  乃至于,沅儿都差些没了。

  卫景朝哪来的脸面,再来找沈柔?

  他不知道要脸吗?

  沈元谦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询问正事:“他找你做什么?留子去母?把沅儿抢走?”

  沈柔望了眼卧室的方向,想起沉睡的沈沅,低声道:“哥哥,他不知道有沅儿。”

  沈元谦脸色略好一些,冷笑道:“正好,沅儿也不知道有爹。”

  沈柔没有纠结此事。

  她抬头看着沈元谦,慢慢道:“哥哥,你走吧。”

  “我不知道他找我做什么。但他那样精于算计的人,要做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我已拖累哥哥许多,不能再牵连你。”

  沈元谦脸上升腾起怒火,随手扔下手中毛笔,冷冷看着她:“沈柔,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拖累?难道你觉得我不是你的哥哥,是个外人?”沈元谦盯着她,“还是说,你就此要和我生分了。”

  沈柔眼底泛起一丝痛苦,“哥哥,你不要任性。”

  “卫景朝他不是好人,若是他发现你也活着,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念头。”沈柔哀求地看着他,“你走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

  沈元谦揉了揉额角,压下自己的脾气,“你跟我一起走。”

  “没用的。”沈柔闭上眼,“他悬赏千金找我,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除非我和沅儿都不露面,否则绝对躲不过去。”

  她自认,这张脸还不至于泯然众人。

  沈元谦狠狠咬牙,双手爆出青筋,恶声道:“卫狗!”

  他们兄妹到底做错了什么,何以要遭受如此折磨?

  家破人亡还不够,竟还要被人逼得无处容身。

  难道唯有死了,那姓卫的狗贼才能满意?

  沈柔没有骂,提起那个人,也没有什么情绪。

  她继续道:“哥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带着沅儿一起走,以后好好过日子,抚养沅儿长大。”

  沈元谦冷笑一声,“不走。”

  沈柔微微蹙眉。

  沈元谦看着她,脸上泛起一丝冷意,“沈沅是他的亲生女儿,有本事他就一起杀了。沈柔,你不用对我说什么,我疼爱沈沅,是因为她是你的女儿。”

  “若是你死了,那沈沅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沈柔闭了闭眼,脸上泛起一丝哀愁。

  沈元谦声音很冷:“他要找,就让他找。我们兄妹已经沦落至此,还有什么可怕?”

  “若真的死了,就当做那年曲江畔,没有被人捞起来。”

  沈柔许久没有说话,半晌,点了点头。

  默认了他留下。

  漆黑的夜色如浓雾般遮住视线,沈柔的目光落在脚下,哑声道:“好。”

  沦落至此,确实没什么可畏惧的。

  至多一死了之。

  沅儿这样小,又是卫景朝的亲生女儿,总不会被她连累。

  从这日起,沈柔的生活平静依旧。

  她却心知肚明,一切都不一样了。

  周边的邻居看她的眼神,逐渐充满了试探。

  书坊东家主动给她涨了稿费。

  连县太爷,都时不时到她家门外逡巡。

  桩桩件件,都清晰地告诉他,风雨将至。

  沈柔怀着忐忑的心情,日复一日等待着屠刀落下。

  转眼已至腊月二十八。

  距离新年只剩下两天。

  这日,沈柔拿了新的书稿交给书坊,抱着书坊给的样书走出门,如同往日每一天那样,平静无波地往家走。

  身后,却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

  “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