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鱼假蟹_炊金馔玉不足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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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鱼假蟹

  仓皇避逃的孙先生,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竟然栽在了一个小姑娘手里。

  如果有闲暇给他控诉一下这段时候的遭遇,他一定要备上几百只手帕子,不然都接不住他哭出的两条河的眼泪。

  孙先生本是个在油嘴滑舌方面稍有成绩,但论精明度仍旧是一介普通的凡人,混迹在各镇市井,靠磨嘴皮子赚些钱。只因为长得足够让人相信,仙风道骨那么一点,就让人看中,才得以在这年四月的叶市上粉墨登场。

  不过传那么几次消息,作几回塑了壳的高人,几百两便招招手飞进了钱袋里,真是做梦都会都会笑醒。

  可他的好日子就在一天晚上结束了。

  有人半夜摇醒了他,紧急将他塞进了一个马车,直接把他关进了往日传递消息的门户里。可怜他老胳膊老骨头,冷锅冷灶,没米没饭,连门也不许出,他饿得头晕眼花,一走路脚底下就直打滑。

  就在他缩在屋角哀哀戚戚自怨自艾的时候,听见了什么?

  “老七,一切顺利吧?”

  “顺利!就差这个老东西了!”

  “这有什么要紧,他连路都走不利索了!明早吃顿好的,送他一程,以后投胎啊,也别找咱哥俩——也是老爷的令不是!”

  魂飞魄散的孙先生,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他捂着肚子装出恭,走一步转两步,饶是两眼不清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也要找到一条出去的路。

  怎么就这么巧!

  他抬头一看,阔大榆树间露出双黑湛湛眼睛,两下对个正着,孙先生宛如抓到救命稻草,压着气嚎道:“姑娘快救老夫!”

  “你看着也不老,为什么不自己爬上来?”

  “这里有恶人,将老夫无故关起,眼看就要宰杀了!”

  池小秋深觉,他这宰杀两个字用的好!

  她把拳头粗的绳子打个旋扔进去:“我拉你上来!”

  孙先生这一身“道骨仙风”斤两不多,池小秋轻轻松松,将他生拽了上来,刚到墙头,便听下面一阵嘈杂叫喊声:“茅坑没人!那老东西跑了!”

  孙先生一急,池小秋也急,她轻轻一推,孙先生便像个藤球团着滚下了墙头,随着咕咚一声闷响,他骨头发出响亮的咔吧声,池小秋拎起孙先生就是一阵狂奔。

  孙先生便在这全身剧痛中承受着剧烈的颠簸,上气接不上下气,还在昏眩痛楚之际,兜头一个大箩筐直接罩下来,老骨头顿时又受了一波冲击。

  就在他在箩筐里哼哼的时候,旁边有人厉喝:“你可看见一个老头从这走了?”

  孙先生顿时把自己缩得更小,听那姑娘乖巧作答:“看见了,往那边去了!”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断骨处的痛楚也格外清晰,好一会,箩筐才被掀开,池小秋看着他灰头土脸,折了的右臂凄惨地耷拉在一边,心情格外好。

  她问:“阿爷,你要往哪里去啊?”

  孙先生不傻,他哄了池小秋心甘情愿找了妇人衣物,自己艰难用剩下一只手,给自己脸皮上涂粉抹脂,盘个头,穿了黑绣鞋,摇身一变,是个不仔细看便不奇怪的老妇人模样。

  身上没有钱,他知道现在柳安就是给自己预备的墓地,跳不跳得去全看这个小姑娘了。

  “西栅没有船了,船都去东栅了!”池小秋懵懂答他。

  东栅附近都是叶行,真的是虎狼之地啊。

  孙先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想想也没法子,便捏着步子一点点跟着池小秋往东栅挪。

  因着钟应忱一番角力,东栅翻倒的栅栏旁还停着二十几只叶船,成批桑叶仍往街上叶行运,十几个叶商都站在岸边监工,来往人虽远远不像之前多到可怖,但还不少。

  池小秋估算着数量,生扑折了胳膊的孙先生一个,肯定够了!

  那还等什么!

  孙先生走到此处之时,遍体生寒,步步小心。右边是得罪个彻底的诸位叶商,左边叶行说不得便坐了要他性命的那位,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啊。

  他低头偷看过去,没见往其他市镇的客船招子,正想掐细了声音问池小秋船在哪里,池小秋一下子拽住他衣襟,嚷嚷起来。

  “阿嬷!你的脚怎么这般大!”

  “你耳朵上怎么没有环子!”

  孙先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头上假髻便让池小秋扯下去了,头发一散,衣服一乱,足以看出是个老头子,周围人刚被吸引来的眼光立刻奇异起来。

  “呀!你不是那个骗了柳安压了整镇叶价的孙先生吗!”

  一言激起千层浪,东栅街口的人多半与桑叶有联系,一听得这话,都炸开了。

  偏偏孙先生脑子一糊涂,拔腿便要跑,还没冲出两步,便让气红了眼的叶商们撵上反剪手臂压在地上。

  “真的是个鸟先生!”“该下油锅炸的老不死!”

  大家一起踢打起来,却有人上前拦住:“先别打,打出人命倒便宜了他!咱们齐拉了他去找父母老爷,给咱们赔钱!”

  柳湾十天的桑叶能赚多少钱!只要想想就让人颤栗!

  一堆人便现绑了孙先生往西桥去,早在众人涌过来就悄悄松了手的池小秋退到一边,看看四周无人注意她,便远远缀在了后头,直看着他们都进了县丞衙门才作罢。

  她拍了拍手,看,一个人送进去和一群受害人,还是有些背景的受害人送进去,待遇就是不一样。

  这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亲手捅出来的,是件多大的事!

  永明十二年四月,柳湾、长顺、柳安叶价涨落剧烈,蚕农丢蚕,桑船弃桑,此事惊动了柳西巡抚。

  以孙先生为突破点,一桩牵连了长顺主薄、柳湾县丞和柳安叶行的丑闻浮出水面。

  最让人又气又怒的还是几人在堂上的疯狂撕咬。

  一边道:“要不是你贪心太过,一心要再等叶价下跌,这事怎么会败露!”

  一边道:“还没说你!要不是你贪心太过,把叶价定得高了再高,怎么会让人发觉!”

  堂下群情激奋,原来这桩祸连了整个柳西的惨事,全因为一个利字。

  一时,轰轰烈烈的柳西叶案以一众人褫夺官职,罚没家产,流放西北作结,柳安镇司事四个缺了三个,顿时没了主心骨。

  秦司事恰以变卖家产拦回叶船,也要保叶价平稳的义举,得了表彰,升作柳安镇叶行四季司事之首。

  池小秋从街上打听得消息,欢欢喜喜买了时鲜回来,要犒劳一下钟应忱和自己。

  黄鱼鲥鱼蚕豆都上了市,池小秋用柳枝穿了两条江河鲜鱼,右手一提一串,围裙上兜了一堆蚕豆。

  蚕豆上水泡半天,撒进丁香八角,生姜切丝一并浸入,使劲煮,煮了半天下了锅,池小秋看看柴火有些后悔。

  这也太费了些!

  但五香蚕豆最是下酒,想想今天是个好日子,池小秋也不想计较,另外两条鱼各有各的做法,切开街上现买的咸鸭蛋,池小秋闻了闻,不甚满意。

  但好歹也是凑齐了一桌菜。

  钟应忱进门时候,被池小秋的热情惹得心里发毛。若在平时,饭食和他,池小秋绝对毫不犹豫指向灶台。

  选它!

  这会怎么会抛掉正在熬煮的白粥,围着他打转。

  池小秋热情给他搛菜:“你猜猜这是什么?”

  这一盘菜,黄似金,白似玉,金玉交错灿烂生辉,特殊的香气散在空气中,旁边放着一碗醋汁,飘着姜丝,池小秋知道他讲究,用的新筷子夹到醋碗中,立刻把筷子塞给他,推他趁热快吃。

  一入口,久违的鲜味便席卷齿间,钟应忱诧异:“这才四月,哪里有蟹粉?”

  池小秋哈哈笑:“骗住你了不是!”

  原来这菜名字便叫做赛螃蟹,是用黄鱼入汤锅烧熟后,剔骨去肉,裹上蛋清下油锅淋了鸡汤炒出,剩余的蛋黄和着鸭蛋黄另炒。(1)

  “鸡蛋鱼肉能炒出螃蟹味,假孙先生也能吊出几条真大鱼,各人都落了实在处!实在是好!”

  池小秋满意处半点不作假,钟应忱闻言筷子略停:“你忙了这半日,也没落了实在处,高兴什么?”

  “认识了好多人,燕子巷都走熟了,连柳湾那边的人也有来说,以后要去福清渡吃池家铺子的,怎么不算落在实处?”

  她还真是想得开。

  钟应忱摇头失笑:“便给你看看这实在的好处。”

  他顺手拿起包袱,一张张掏出来给她看。

  “这是房契,现在这院子五成归我,五成归你。”

  “这是五百两银契,一半归我,一半归你。”

  他每拿出一样,池小秋的惊喜便甚于一分,不是她没见过世面,实在是这钱,这钱...

  太多了!

  最后,钟应忱拿出珍而重之放在最下面的两张纸:“这是你的户帖,要收好。”

  从此以后,他和池小秋,便是正经的柳安镇人。

  黑暗隐于光明之中,这条充满荆棘的回归之路,他终于站在了入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