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_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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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

  做完这一切,卜宁开了一道阵门。

  夏樵和张碧灵茫然地看向他:“去哪儿?”

  “去山坳。”卜宁说。

  去尘不到当年布了阵的山坳。

  夏樵和张碧灵不知缘由,其实卜宁自己也并不那样清楚。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去那儿,那是一切的源头,他总能做些什么。

  可当卜宁到那儿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

  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之前见过的那些判官后人。他们并没有全来,只有十来个人穿破雾瘴,到了山坳边。

  张碧灵认出了吴家和杨家的人,但卜宁一概不识。他也无心去识。

  他立于那潭山坳湖泊前,丢下阵石背手一扫,一道将生人阻拦在外的屏障便就地而生。

  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不通礼数。

  被屏障挡在外面的后人们连忙解释道:“老祖,我们来这没别的意思……就是知道了祖师爷在这布了什么阵,我们这群不肖后人有些没脸,想来、想来试试——”

  卜宁绕着湖,点数着尘不到当年落下的阵石。根本没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倒是周煦有些应激,语气并不太好地问:“试什么???”

  外人分辨不出他们的区别,只当这话是卜宁所说。当即拱手作揖,有些讷讷。

  最后是吴家家主撒开手杖,行了礼说:“我们想分担一些。”

  卜宁终于直起身,朝他们看了一眼。

  彼时他已经找到了尘不到抹过血印的阵石,就在死门之处。而他也已经重新挤开了手上的伤口……

  “我们想,若是每一个后世人都在这阵石上留下血印,是不是……这池里今后再有什么,就是大家一块来担了。”

  卜宁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终于摇头回了一句:“不必了。”

  说完,他却自己朝阵石上抹了一道血。

  那一刻,布了千年的阵局在卜宁抹血的时候有了变动,朝他身上细细地牵了一根金线。

  这阵本是连着尘不到的,现在因为他的那抹血,也跟他有了一丝微弱的牵连。

  他没能进闻时的笼,却还是跟笼连上了。

  紧接着,湖水激浪滔天,又在下一秒化为了漫天盖地的黑雾,那些黑雾像一条能贯穿云霄的长龙,飞速旋转着朝某个地方涌去。

  可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虚空。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漩涡,竭力席卷着那些没有尽头的雾。

  这个场景惊到了众人。

  夏樵低呼一声,闯进雾里来,一边找着卜宁,一边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卜宁轻声说:“这些黑雾不是真的,是师父身上的投照。因为这个阵和师父的关联,咱们才能在这里看见,好比镜花水月。至于那道长龙的归处……”

  那是闻时……

  那是笼里的闻时,正将封印巨阵里千年未散的尘缘悉数纳入自己体内。

  那些尘缘太多太多,他从站着,到不知什么时候跪坐于阵中。从孤拔而挺直,到弓身蜷于焦土。

  但他始终没有停下。

  某个意识迷离的瞬间,他心想。可能是老天注定的,他生剥了灵相才会有这具空荡荡的躯壳,又因为这具不同于常人的躯壳,他才能这样吸纳这漫天海地的尘缘。

  他很庆幸。

  一千年后来到这里的,还是他自己。而他还有一两点“长处”,不至于全然无能为力。

  只是尘缘好多啊……

  他仿佛在这里跪坐了一千年,却还是没能吸完所有。

  那些东西就像一片海,源源不断,永无尽头。他在想,当年的尘不到究竟是怎么忍下这些东西的,会不会有哪个瞬间,也觉得负累疲惫。

  他吸纳了那么多,还是没有看到尘不到的身影。

  可能还要再跪坐一千年吧。

  闻时模模糊糊地想,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就好像有谁忽然帮了他一把,将那瀚海一般的尘缘分了一股出去。

  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

  他撑着地,抬头去看。笼里依然只有他自己,阵中也依然没有出现任何其他人的影子。

  而他也没有心力去想了。

  浓稠如墨的尘缘在不知多久之后,终于变得淡了一些。闻时从混沌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模糊的焦距稍稍清晰一些。

  他隐约看见了一抹白……

  于是他咽下满心满嗓干涩的血味,朝那里伸出手。

  他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尘不到的手指。那只手曾经牵着他走出死地,走过松山雪海,在他过去的记忆里,一直是干燥而温暖的。

  但此时却无知无觉、冷得像冰。

  你会醒的。

  闻时看不清,只攥紧了那只手,执拗地在心里说。

  你会醒过来的……

  等我把这些弄干净。

  他在万千尘缘的尽头抓住了他想抓的人。

  那个刹那,最后一抹黑雾消融殆尽,钻进了他的身体。一道淡金色印记从他耳根下浮现出来。

  他等了一千年,终于将这道印记从尘不到身上驱开了。

  有点难受,但是得偿所愿。

  那道金痕几乎在他耳根处灼出了疤,闻时再次弓起身蜷缩了一下。但他咬着牙,一声也没有漏出来。

  他只是在最后关头,动了一下手指。

  他的指间还缠着傀线。当年刚开始学傀术的时候,第一根线就是尘不到教着他绕上的。

  从此以后,就好像再也解不开了。

  那些傀线在他的动作下瞬间绷直,紧接着,大阵四周同时响起了十二道朗啸声。那是他的傀,一共有十二只。

  由他剥下来的灵相控着,始终环绕在大阵周围。

  他一度忘了,自己留下这些傀是为了什么。现在他明白了,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吧。

  尘不到有半仙之躯,天谴加身之后无人能压制,只能靠封印阵。

  但他不一样。

  他现在只有一具近乎空白的躯壳,完整的灵相还压在笼心,能操控十二只最凶煞的巨兽,可以帮他完成最后一击。

  看,再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做这些了。

  最后的最后,闻时的手指扣进尘不到的指缝里。

  当初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看到那个仙客一样人,于是他忘记了冷和疼。现在,他抓着尘不到的手,应该也会忘记那一瞬间的孤独吧。

  闻时闭上眼。

  下一刻,十二只通天巨傀朝他俯冲而来,像倾泻而下的火海。

  ……

  在巨击轰然砸落的瞬间,封印阵中那个被镇了整整千年不得解脱的人忽然挣动了一下

  他的手指苍白冰冷,像是要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接着他灵相手腕上缠绕着的鸟羽、珠串以及红绳亮了起来,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很久以前,有那样一个说法。说在某个人亡故的时候,请上十八僧侣日夜诵经,只要心意够诚,那些祝福是会留下印迹的。

  印记有深有浅,浅的多些福报,深的能护那个人一世长寿。

  但其实还有一个说法,较之这个凶得多,就连闻时也不知道。

  说人将死的时候,如果有诵过百年经文的福珠和羁绊最深的贴身物,以周身的血浸染饲之,就能以毕生未享的福报去护一个人。

  那样留下的祝福比任何印记都重,能保那个人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那年的腊月初一,他没能喝到松云山上烹好的茶。但他知道那是闻时的生辰……

  既然是生辰,他总该送些什么的。

  他也只能送这个了。

  福珠他从少年时便带着,随身早已不知多少个百年。青鸟翠羽是放不下的惦念,傀线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牵连。

  ……

  那天的大阵里血海蜿蜒,将雪白的傀线染成鲜红,自此之后,再未褪下。

  他许诺出去的祝福撞上了闻时生剥灵相,于是在六合之外又生出了一道从没有过的门,替代了原本的轮回路。

  那道门安静、黑暗,无声无形。后来有了个名字,叫做无相。

  这是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的。

  只在极偶尔的瞬息里,他会忽然感觉到一道瘦高而孤独的影子,走在一条漫长没有尽头的路上。

  而他好像一如当年在松云山顶倚着门,在背后看着对方。

  就这样,看了十二场轮回,整整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