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缇茜_法老的宠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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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缇茜

  朵背着身,不敢转过头来,只能听到她苍老的声音恍惚穿过滚热的空气,飘进艾薇的耳朵里,“殿下……缇茜就是您的母亲——伊笛殿下啊!”

  “我不想!”

  “但是……”

  “我不要!”

  “可……”

  “反正我就是不干!”

  冬无可奈何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艾薇缩在房间一角的椅子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

  “但是……殿下,这是陛下的命令,您的东西也都已经搬过去了。这里的房间比较小,那边更宽敞、更明亮,树木也更多,而且去皇宫各处都比较方便……”冬慢吞吞地说着,就好像售楼小姐,竭尽所能地历数着新居所的种种优点。

  “我就是不要,我不要搬到法老的住处附近。”艾薇好像在闹脾气,手里玩弄着自己银色的发丝,小小的身体蜷成了一团,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地撅起。

  “殿下,”冬大大地叹气,物质战术失败,他打算采用心理战术。他扬起语调,白皙的面孔上堆起温和的微笑,“殿下,这是一件好事啊,陛下一定是因为您即将要远行古实,希望能在这段时间多与您见面、关照您,才要您搬到那边。这说明陛下心里是很关心您的!您可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艾薇轻轻抬起头来,透明的灰色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冬,“真的吗……会是这样?”

  “是啊,会的!”冬连连点头,想乘机展开攻势,将艾薇顺利地带到新的住所。

  可突然,艾薇的表情一下子又阴沉起来,“你真会开玩笑,法老要我搬过去,一定是为了方便他监视我!”她看着冬,“我上次跑出去被他抓到,他一定很生气。我作为一个政治工具,不好好地待在宫殿里,乱跑个什么?”

  “但是……”冬连忙在脑海里组织如何劝慰眼前闹脾气的小公主,想了片刻,他有了主意,“但是,如果陛下真的很生气,完全可以把您关到地牢里……所以说,陛下一定还是很关心、很疼惜您的。”

  艾薇瞥了冬一下,“你以为他不想吗?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但是陛下也有不能做的事情吗?”

  “当然有——”

  她不以为然地开头,每个君主不管如何八面威风,总会有不可以做的事情,而地位越高,受到的束缚反而会越多。她本有很多例子想反驳冬,但就在要开口的那一刻,她骤然停止了说话,曾经的记忆好似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飞进了脑海。其中,有一句十分孩子气的话,就像刀锋猛烈地从心头划过,使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那个人确实这样说过:“我,已经是埃及的法老……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那样不负责任、不讲道理、不顾国家的话。

  “如果是合理的东西,你要一,我给二。”

  一句完全不像是君主应该说出的话。

  “如果是不合理的……”

  瞬时,甜蜜和痛苦席卷而来,错乱的情绪好像打翻了五味瓶,让她说不出话来。重重地垂下头去,浓浓的睫毛深深地挡住了她的眼——不愿分享,亦无法分享,这只有她一个人记得的快乐,与悲哀。

  沉默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强压着心底的情绪,轻轻地转移了话题,“这次他没有将我关起来,是为了给别人一个假象。”

  艾薇看向窗外,慢慢地解释给冬听。

  “一个假象,让别人以为法老很疼爱自己的妹妹,让别人以为我这次出行古实确实是本着增强两国友谊的目的,达成结盟的意向,与古实国王联姻……”她轻轻叹气,“所以不管再怎么厌恶我,再如何不想见到我,这种做给别人看的事情,还是不得不忍耐。”

  突然她语调一扬,仿佛用尽全力地笑了起来,“不过我也不想见到他。不如我来找个理由拒绝他吧,做足所谓‘感情好’的戏份,也不落给旁人把柄。毕竟是法老啊,他的命令我还是不会那么直接地违抗啦。”

  但是,那开心的语调却如此做作、如此虚假。冬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是不可以违抗吧?”淡淡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打断了屋内二人各自的思绪。艾薇一惊,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所幸冬敏捷地站到她的身后,双手轻轻一托,将她扶稳。

  没有带任何侍者,拉美西斯慢慢地走了进来。几近透明的琥珀色眸子轻轻地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恭敬地弯下腰去的冬和一脸尴尬的艾薇。

  片刻后,艾薇还是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下来,乖乖地向法老行了个礼,然后就没精打采地垂头站在一边。

  拉美西斯轻轻挥手,示意冬退下。他走到艾薇面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从窗口满溢进来的午前的阳光,他将她完全地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之下。

  “不愿意?为什么?”语气平淡,声调冷漠,他沉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小屋子里显得有些寂寞。那一刻,在她心底,仿佛有什么被轻轻地触动了,她小心地抬起浅灰色的眸子,试探地看向那双熟悉却陌生的琥珀色双眼。而他也正垂下头,没有感情的视线掠过她的脸。

  冰冷却透彻。

  那一瞬,她仿佛要从那清澈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那一瞬,她想,或许……他是真的……

  “既然清楚要你搬过去的原因,为什么不照办?”

  “呼——”就知道是这种可能。艾薇一愣,紧接着就为自己刚才的自作多情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她泄气地垂下头,转过身去,银色的发丝轻轻地从脸颊两侧划过,略带赌气地说:“我不会给你惹麻烦了,你不用监视我也可以。”

  “你说什么?”手腕被狠狠地扣住了,他强迫似的让她又转回身来,“你这是什么口气?”

  你这是什么口气?

  这倒是她想问的问题。他的口气,就好像是主人对仆人的训斥,又好像是哥哥对妹妹的教训。一股无名的怒气一下子涌上了她的胸口。是的,她愿意为他做很多很多事情,包括她不愿意为别人做的事情。但是,就算如此,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自己是她的仆人或妹妹。

  不愿意住到他的附近,不愿意听到他如何称呼他的其他妃子。他是怎样看着奈菲尔塔利的?他是怎样抱起在这个历史中他的爱人的?这些事情,就算只是想想,都让人难过得无法呼吸。

  “就是……”艾薇抬起头来,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纤细的眉毛用力地蹙起,心中一时冲动,她大声地回答,“不想听到你的语气。”

  突然,他的表情凝滞,眉宇间划过了一丝不悦的犹豫。趁着这分犹豫,艾薇用力地挣脱开了他的桎梏,洁白纤细的手腕上隐隐出现一道淡淡的血痕。她退后几步,灰色的双眼戒备地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他,等待着他的话语。

  他垂下眼,轻轻地扫过她手腕上的红印,紧接着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开。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奇怪的画面,思绪偏离控制,溢出脑海。

  银灰色的少女站在正午的阳光下,刺眼的光线笔直地倾落下来,将她如同瀑布的头发染成淡淡的金色,洁白的肌肤也被阳光照得宛若透明。她哭着,眼角渗落的大颗泪珠仿佛带着点点的钻石光辉。

  不管他对她说什么,她都不肯回答。

  不管他怎样摇晃她,她始终不肯将眼神会聚到他的脸上。

  她只是轻轻地呢喃,轻轻地说:“不……你不是他,他是……只叫我薇的……”

  他的眼神一紧,转向艾薇,看着她有些惊恐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心中更是难以控制地烦躁了起来。

  “我答应过你三件事。”

  艾薇只愣了一秒,紧接着就犀利地反驳:“你是帝王,说出的话不可反悔,你要……”

  他却径自说了下去,慢慢地迈出脚步,一步一步向艾薇逼近,“第一件,让朵荣华余生;第二件,让你的母亲保有第一先知的名衔;第三件,给你传说的秘宝荷鲁斯之眼。”

  “那么,怎样……”艾薇用手紧紧扣住裙摆,轻轻咬住下唇,柔软的背脊尽力挺起。

  “怎样?”他将她逼入墙角,双手撑住她头部两边的墙壁,结实而强壮的身体将她紧紧地锁在自己的控制之下,看着她略带惊慌却故作镇静的脸,嘴边微微掀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不要忘记,这三个承诺换取的条件,就是你乖乖地前往古实。你擅自出行,对自己的人身造成危险,已经是毁约在先,若你不想失去我对你的承诺,便不要随意试探我的耐心。”

  他太过接近,使她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了出来,稍稍后退,身后微冷的石壁挡住了她的去路。而背脊发凉的坚硬触感,一下子让她清醒了不少。脑海里迅速地滑过几个念头,她鼓起勇气,将灰色的眸子再一次对上他的眼睛。

  “好。”

  他一愣,为这出乎意料的干脆而一时迷茫。她刚才确实说了“好”,他确实得到了她的承诺!他就像小孩子,心里没来由地一喜。强压着即将显现出来的笑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硬是板出一张冰冷的面孔,“那么,就速速搬去中庭的房间。”

  “可以。”她乖顺地点点头。

  “以后也不许随便乱跑出宫去。”不许找机会去见那个人,那个叫她“薇”的人!

  “……好。”

  猛地开心起来,他看向自己手臂环绕下的娇小的她,白皙的脸庞竟然有了几分可爱。心里突然有了柔软的感觉,突然很想轻轻地抱抱她。念头刚出,他立刻收回了自己放在她两侧的手臂,转过身去,快速地平息自己略带紧张的呼吸。

  “那个,陛下。”她乖乖地叫他“陛下”的时候,一般都没什么好事。但是一时心里的迷乱,没有让他察觉艾薇心中打起的算盘。

  “陛下,我表现了我的诚意,那么,陛下的诚意呢?”

  他转过头来,看到眼前的少女展露出淡淡的笑容。窗外的阳光洒入空旷的房间,映得她银灰色的长发好像钻石形成的瀑布那样美丽。浓密的睫毛,深邃的眼眶,挺立的鼻子,小巧的嘴唇……在这一刻,他并没有看到半分宛若阳光的淡淡金色,或是宛若尼罗河水的蔚蓝色;但那曾经被认为是苍老的灰色,在这一刻发出了同月光周围的雾气一般美丽的奇妙光环。

  他移不开视线,也不想移开视线。脑海里静若无声,却又万马奔腾。

  直到她再次开口,清晰的字句拉回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我要见朵。”她脸上灿烂的微笑已经收敛,凛冽的语调仿佛不是出自她口。

  他尚未回过神来,她已经将话锋犀利地扔回给了他,“既然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交易,那么便请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底比斯城的郊外,炙热的太阳照射着沙砾铺成的小路,将强大的热力由下而上地传送到了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没有风,空气仿佛要凝固般的闷热沉重。侍者列队整齐地站在一架华丽的马车前,两名年幼的侍女搀扶着一位年老的妇人颤颤巍巍地向车上走去。

  “去孟斐斯的路程不近,我们还是早点起程为妙。”小侍女恭敬地催促着老妇人说,“陛下命我们早晨出发,现在已经耽搁到了中午……”

  老妇人落寞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任这小侍女将她往车子上扶。

  “朵大人自出生就一直待在底比斯,这次离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不如就多让朵大人再看看这座城堡。”另一个侍女笑盈盈地提醒道,“朵大人,您看这样好吗?”

  老妇人闻言,正向车上缓缓移去的苍老身体骤然停住。她转过头来,看向眼前繁盛的百门之都。这让她度过了大半生的熟悉的城市,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看起来竟是这样遥远。拉美西斯在饶她不死之后,下令将她送出底比斯,赐予贵族之位,落户于孟斐斯。但是……她微微颤抖,用因为年迈而青筋暴出的粗糙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但是,她还有未完成的事情,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的事情。

  她不想离开底比斯。她不想去下埃及啊!

  “喂,快看,那边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小侍女突然叫了起来,慌乱地用手指指向不远处城门的方向。

  众人闻言,都纷纷将注意力转移过去。只见那边的沙地上扬起了暗黄的尘土,耳边听到快速移动的马蹄声,敲击在坚硬的地面上仿佛隐隐阵雷。侍者训练有素地从两边走上来站到朵的面前,将这名老妪围在中间。

  马蹄声接近了,尘土的中央隐隐现出一位少女的身影。她一袭白衣,娇小的身体和谐地配合着高大骏马的动作,银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闪烁着钻石般华丽的光芒。

  朵慌忙拨开眼前的侍者,跌跌撞撞地走到一行人的最前面,认清来者的面容,她的脸上立刻布满了忧愁,嘴里喃喃地念着:“殿下,这是殿下……这怎么可能?”

  那位瘦弱的公主,是从来不懂任何运动的。

  “朵!”清脆的声音里面混合着急促的呼吸,“朵,先不要走!”

  “是,是!朵在这里。”仿佛本能地,老妪立刻恭敬地弯下身去,非常自然地回答着马背上的女子的命令。

  “朵!呼,呼……”艾薇在朵的队伍面前用力勒住骏马,马蹄高高扬起,然后重重落下。

  “朵,太好了,呼,呼……你还没有走……”

  追上了朵,艾薇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十分不顺畅,心跳的速度时而快速地好像要蹦出胸膛,时而又骤然急降,仿佛就此静止。她紧紧地盯着朵,支撑着从马上爬下来,走到朵的面前,一下子抓住她苍老的胳膊,“呼……呼,朵,朵,先等等……我有事问……”

  话语静止,她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紊乱的呼吸与心跳,身体一阵冰凉,冷汗顺着她洁白的脸颊滑落。她只能狠狠地抓住朵的手臂,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这样的症状……这样的症状,难道……

  “殿下,快坐下。”朵焦急地扶着艾薇冰冷的手,引着她向地面落去。

  艾薇却如顽石般站立着,灰色的眸子竭尽全力地盯着朵苍老的脸。她强压着心中阵阵闷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直酝酿着的问题脱口而出:“告诉我,缇茜是谁?”

  “缇茜……”朵苍老的目光骤然紧绷了起来,她专注地看向艾薇,“你是真的知道这个名字……”

  话音刚落,尚未反应过来,艾薇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双脚离开地面,身体凌空横起,整个人被卷进了一个未知的怀抱,却只听众人齐刷刷地跪下,声音恭敬而又整齐,“陛下——”

  “你怎么了?”拉美西斯紧紧地将艾薇娇小的身体揽在胸前,看向她的脸庞。那张脸虽然精致如常,却已异常苍白,细密的汗珠隐隐出现在她的额头两侧,灰色的眼睛中目光飘忽不定,无法聚焦。她呼吸凌乱,双手紧紧按住胸口。

  那是心脏的位置。

  她不舒服,他们应该回宫。心中一慌,他迅速转身,大步向自己毛色亮丽的棕色坐骑走去。幸好他跟着她一路冲过来,不然……

  不然会怎样,他竟然不愿去想。

  “不行……呼,呼,你放我下来……这样……呼……不……不行,我还有问题……问题要问。”艾薇拼命地拒绝,但是他的手臂却宛若铜墙铁壁,就是不肯将她放开。

  “陛下,这样是不行的。”朵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尽力直起自己年迈的身体,对拉美西斯说,“艾薇公主的情况很危急,请您快将她放到地面上。”

  “危急?”拉美西斯的视线冰冷地扫过眼前严肃的朵,然后又落回怀里痛苦地微微颤抖着的娇小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朵扑通一声拜倒在地上,“陛下,您有所不知,艾薇公主的症状已经持续了数年,近年来不断加剧。此时应将她放置于地面,半扶起上身,松开衣带,保持安静才能稍有缓解。艾薇公主现在的情况,万万不可由奔跑的骏马带回宫中!”

  琥珀色的眸子里扫过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焦急,脑海里已经是空白一片,不知该作何回应。感到自己的理智失常的紊乱,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急躁,“全部给我转过身去!”

  侍者和侍女们齐齐地转过身去。拉美西斯一把扯下自己身后烫金滚边的洁白披风,掷在沙地上,极尽温柔地将怀中之人小心地放到上面。他半跪下去,轻轻地托起她的上身,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膝上。

  “好了,上身半立起来了,然后呢?”拉美西斯带着几分怒意地问着眼前同样转过身去的朵。

  她的身体有这样严重的病吗?为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

  “需要微微松开衣带,不可压迫心脏。”

  拉美西斯面孔一热,低头看向怀中痛苦喘息的小人儿。平时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已经紧紧闭上,秀美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精致的嘴唇苍白得好似一片轻薄的纱。要他松开……她的衣带吗?

  “陛下……”因为久久没有回应,朵想要转身回去,但是头刚稍微一偏,冷峻的命令就又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谁都不许回头,不然,杀无赦!”

  众人连忙噤声,屏息,跪在地上,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谁都不敢让自己的脑袋再轻举妄动半分。

  他扶住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她胸前的带子,双手慢慢地将她上身洁白的衣服松动。白皙的肩膀从衣服的包裹中露了出来,被阳光的照射映衬得纯洁而几近透明。心中一紧,碰触她肌肤的手指感到一阵刺骨的灼热,他猛地用力一闭眼。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他松开了碰触她的手,小心地调整自己的姿势,尽量挡住恶毒的阳光攻击她的身体。

  拉美西斯心底翻涌着一丝诡异的躁动。

  若她不是这样虚弱,若她看着自己,他会忍不住抱住她,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住她……

  为什么?

  他看着她,银色的长发映出他的阴影,在光辉的阳光下呈现淡淡的金色。对了,或许就是这样吧,是那个错觉。只有在阳光下可以看到的奇怪错觉,他竟然将她看成自己梦中最珍视的少女。金色的头发,蔚蓝的双眼。她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想见到的人、最想好好保护的人。

  所以,他才会产生最近这一系列反常的行为吧?因为那纠缠自己太久的梦迷乱了心智。是这样,一定是的!

  他轻轻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滑过她的脸颊。

  精致,冰冷。

  ……这苍白的银灰色,异族的相貌。

  但是,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的面貌吧,他在过去的数年内,从未将她与那个人看错。她只是他的妹妹而已,那个胆怯、懦弱、可悲的妹妹,他从心里鄙视与不屑的人。严格说来,她与那个女孩子,其实并不相像。但是他已经无法否认,近日来她的眉宇间总是飞扬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色彩,言谈间不经意地透着令人惊讶的智慧。他对她的看法、感觉,已经在自己未发觉之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像以前一般毫不在意。

  虽然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种莫名的悸动究竟是来自她令他迷茫的外貌,还是她令自己出乎意料的种种……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他连忙收回自己的手,将目光换为一贯的淡漠。只见她几近透明的灰色眼睛缓缓地眨了眨,干涸的嘴唇喃喃地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

  艾薇痛苦地闭上眼,然后又用力地张开,呼吸虽然已经逐渐平缓,但她的声音依然气若游丝,“朵,我有话问她……”

  “你都这样了!”拉美西斯看着怀里的人,心中不禁一阵恼怒。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现在问?难道一定要他杀了朵,她才能安静吗?手里一紧,眸子里染上一阵寒气,冰冷的琥珀色眼睛骤然变得不再透明。

  突然,冰冷的小手盖在了他炙热的大手之上。艾薇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睛里带着强烈的坚定和一丝担心,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嘴唇轻轻地嚅动,做出一个“不要这样”的口型。

  他一愣,心中突然出现一阵非常强烈的不和谐感。她……

  “朵……”艾薇喃喃地说,“告诉我,缇茜是谁……”

  朵背着身,不敢转过头来,只能听到她的苍老的声音恍惚穿过滚热的空气,飘进艾薇的耳朵里,“殿下……缇茜就是您的母亲——伊笛殿下啊!”

  衰老的女奴停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应该这样继续。但最后她还是说了:“只是……缇茜这个名字,只有老奴知道,其他人,包括您都不应该会知晓……难道是伊笛殿下在失踪前和您说了什么吗……”

  伊笛殿下?

  缇茜·伊笛?

  果然!数千年后递给艾薇毒药的老妪的脸猛地从她眼前闪过,像一片七零八落的拼图,在这一刻突然被放上了重要的一块。她的眼睛定定地看向朵的背影。

  难怪自己会有灰色的眼眸,与缇茜·伊笛一样的眼睛。

  难怪自己会有白皙的皮肤,与缇茜·伊笛一样的皮肤。

  难怪自己会有欧罗巴人的相貌,与缇茜·伊笛同属一个人种的相貌。

  难怪自己会被叫做艾薇。

  艾薇,艾薇,艾薇……

  不属于这古老国度的音节,不属于这久远时代的名字。

  这个身体果然属于缇茜的女儿!

  散落的信息在这一刻连成了一串明晰的情节,看似荒谬的碎片在排除一切不可能后,组成了唯一的可能:同为现代人的缇茜·伊笛因为某个原因回到了古代,与拉美西斯二世的父亲塞提一世相爱并产下一女,之后在这个世界尽职地扮演祭司的职位。然而,后来因为某种力量她回到了未来,仅仅留下这个身体的主人——她的女儿。

  那么,之所以让她寻找荷鲁斯之眼,唯一的理由应该就是为了带给她“希望”,回到这个令人难以忘却的过去的希望,会是……这样的吗?

  那么,既然如此想回到过去,为何当时要返回未来呢?

  “伊笛大人虽然在先王死去后莫名地消失,虽然她的身世被很多人怀疑,但是这一切都不影响也无法掩盖她对您的爱。”朵颤颤巍巍地说,“老奴相信她在离开的时候,依然是最惦记您的身体的,像这样处理您疾患的方式,也是之前她教给我的。”

  这样的处理方式,的确在现代社会也是通用的。

  也就是说,缇茜知道自己这个身体会患有心脏病。

  这样年轻便患有心脏病,多半是源自遗传。难道是塞提一世?不,不会,塞提一世并非死于这样的疾病,而他的父亲拉美西斯一世是军人,年轻时死于非命,他的儿子拉美西斯二世也是长寿的范本,死因是牙周炎。

  那么是缇茜吗?她本人可真的不太像是有心脏病的样子,即使已经上了年纪仍然可以那样气势逼人地对着自己说三道四。那么……艾薇轻轻地按住心脏,已经不是那么疼了。在那个时代里,自己的母亲也是死于心脏病,但是她却十分健康。或许此处的心脏病是缇茜家族里的某个基因倒霉地显现在了自己身上?应该是这样的。

  “呼——”艾薇大大地呼出了一口气。

  但是,还有很多问题不清楚。

  当年身为第一先知的缇茜为什么会不知道荷鲁斯之眼的下落;为什么她说落回这久远的过去,是莫迪埃特家族的宿命;还有,为什么她回到了过去,却落在了这具本应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身体之上;最后,为什么这具身体的名字竟与自己的名字不谋而合,英文的名字Avril来自她中文的名字艾薇,读音相似,但是缇茜为何偏偏选中了这个名字?

  为什么?这一切中间暗藏的联系和不协调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她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再次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一旁的拉美西斯将地上的白色披风轻轻一提,将她包住,一下子揽进怀里。

  “啊,我自己可以走……”艾薇的脸猛地热了起来,脑海里刚刚浮现的种种线索一下子变成一片白雾。艾薇轻轻地拍打将自己抱得紧紧的拉美西斯。

  “不行。”他不看她,只是径自抱着她转身向一边的坐骑走去。

  她便缩在他怀里,用偌大的斗篷遮住自己的脸,小声地说:“谢谢。”

  那声音太细小,她抬头看看他依然没有表情的面孔,心想也许他并没有听到吧。

  “殿下!”朵突然用尽全力地大叫一声,虽然她仍然背对着二人,身体却是紧紧地匍匐在地面,行至尊大礼,“殿下,老奴……”

  拉美西斯没有停下脚步,沉稳的声音淡淡地抛下一句冰冷的回复:“你已经说得够多了,还是你以后再也不想说话了?”

  老妪骤然噤声,颤抖着不再敢出声。

  艾薇用力抓住拉美西斯抱住自己的手腕,冰冷而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扣住他被阳光晒得发热的小臂。

  “停下,请你停下——”

  声音清脆而坚决,全然不带有半分的不自然与恐惧。拉美西斯微微垂下头,深棕色的发丝轻轻地扫过她的脸颊,阳光从他背后射过来,阴影使得他的表情变得模糊不清。

  感到他前进的步伐停了下来,她从他的身侧探出头来看向背对自己的老侍女,“朵,你说。”

  朵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抬起身体,紧接着她的背脊僵硬地直起,她的话语带着几分哽咽再次响了起来,苍老的声音里饱含着几分带着苦楚的情感,“殿下,朵不能再留在您和陛下的身边尽忠了!请您在古实一切多加小心!不要……不要像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

  艾薇愣了一下,朵的女儿怎么了?艾薇正想继续问些什么,但是拉美西斯却俯下身来,轻轻地对她耳语:“我已经满足了你的第一个要求,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

  确实,第一个要求只是让朵荣华余生……与地点并没有关系。

  “够了,快些起程吧。”拉美西斯冷漠地打断了朵恳切的话语与艾薇的思绪。他紧紧地抱着艾薇,不再给她发问的机会,小心地跃身上马,“你们快些送朵前往孟斐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轻易回到上埃及。”

  周围的侍者依然背对二人伏地,整齐地回应法老的命令。

  拉美西斯轻轻一夹马匹腹部,棕色的骏马就慢慢地走动了起来。他温柔地抱着怀里银灰色的小人儿,好似在保护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尽力不让她感受到颠簸。

  侍者扶着朵站起来,鉴于法老的命令与压力,不再给她任何机会开口,将她半押送般地架上马车。一行人慌慌张张地起程,甚至连必要的礼节都省略掉,就这样仓皇地离开了底比斯。

  艾薇缩在拉美西斯的怀里,慢慢地从心脏剧烈的疼痛与缇茜真实身份的双重打击中回过神来。她从将自己紧紧裹住的披风里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向拉美西斯的脸。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抿起,几近透明的琥珀色双眼轻轻抬起,没有表情地看着前方,略微古铜色的皮肤闪着健康的光泽,深棕色的发丝被随意地束在脑后,微微垂下的几根发丝被微风吹拂,在他英俊的脸庞两侧轻轻飘扬。

  他的面孔是这样的清晰而真实,这是从现代回到这里来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将他看得这样清楚。一定要与他距离很近,才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到他的脸。就像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他从未厌恶过她、从未忘记过她,不管发生什么他也愿意保护她一般。

  心中暖暖的。

  她伸出洁白的双臂,紧紧地环绕他的身体,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口,银色的发丝流淌过他的手臂,被热风吹起,在阳光下显露出如同钻石一般的美丽色彩。

  他的身体微微地紧绷了一下。

  他会将她推开吗?或许不会吧,至少现在是没有的。

  艾薇这样想着,之后发现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马匹继续有韵律地慢慢向前奔跑着,她稍稍放下心来,紧接着一种铺天盖地的困意却开始将她包围,眼皮骤然变得很重,很重。

  这时他说了什么,耳语般的声音却被吞噬到了风里,她耳边只听到了有规律的马蹄声。于是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询问,只是继续舒服地靠在他的怀里,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温柔呵护。

  然后,最后,一切都安静了。

  眼前一片黑暗,只剩下他抱着她的臂弯,这样有力,这样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