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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之令

  戚氏担心着弘农的孙子孙女们,第二日一早,便收拾行囊,备车回长安。

  徽妍原本想着去见一见李绩,也没了空闲,只得写了信,托王缪替她找个家人送去。

  “回去了便多陪陪母亲,”王缪将信收下,叮嘱徽妍,“母亲说得也对,皇宫中什么也不缺,去当女史也不急于一时。”

  徽妍颔首,道,“长姊也保重。”犹豫一下,补充道,“长姊,姊夫待你甚不错,我等都喜欢他。可万一过不下去,长姊也切莫委屈了自己,回弘农来便是。”

  王缪目光一闪,明白过来。

  “可是长嫂与你说的?”她看了看戚氏那边,苦笑,“这你不必担心,你姊夫待我如何你也知晓,他若真是肯从了大人,来长安之前我就回弘农了。”

  徽妍还想说什么,周浚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你前番说的岭南药材,都备好了,也放车上去吧。”

  “备好了?”王缪讶然,将包袱打开来,只见都是岭南的山珍,不禁一喜,“前日才说的,这么快!”

  “那是自然。”周浚得意地说,“我是何人!”

  王缪嗔他一眼,将包袱拿给戚氏。戚氏看着那些药材,亦是惊异,“这些药材可甚是贵重,不妥不妥!”

  周浚笑道:“大人收下便是。小婿与缪不得常回弘农探望,只好买些药材聊表心意。”

  戚氏看着他,高兴又感动,拉着他的手夸奖了一番,又叮嘱王缪,不可总逞着口舌之强欺负周浚。

  “母亲,我何时欺负过他。”王缪嗔道,却瞅周浚一眼,脸上不掩得色。

  戚氏看着他们,心满意足,一番道别之后,带着徽妍和陈氏登了车。

  “你将来嫁的夫婿,若能有你周姊夫一半好,老妇也就心安了。”戚氏对徽妍道。

  徽妍笑笑,与陈氏对视一眼,目光各异。

  近来天气虽热,雨水却不多,回弘农的道路甚是顺利,第三日午后,便到了宅前。

  王璟和王萦得了家人通报,带着小童们迎出来。

  戚氏笑盈盈的,一手牵着一人,嘴里问这问那,往宅中走去。

  王璟和王萦见徽妍回来,各是欣喜。像在长安时一样,徽妍将匈奴的经历与他们说了许久,二人听着,皆津津有味。

  “下次二姊若还去,可要带上我!”王萦一边宝贝般地翻看着自己名下的赐物,一边羡慕地说。

  “又胡说,你道那是去玩,那是去征战。”戚氏笑斥,“你这些财帛赏赐,都是你二姊拼命挣来的!”

  王萦脸一红,倚在徽妍肩上不好意思地笑。

  安顿诸事之后,徽妍请来曹谦,向他询问李绩和素縑的事。

  对于李绩,曹谦所言与陈氏无甚差异,不过素縑却是让徽妍很欣喜。上次运到槐里去的蚕丝都已经织成,最后一批素縑前几日已经运了回来,就在府库中。

  徽妍一喜,忙到府库中去看。只见洁白的素縑堆得比人还高,她挑出几匹,展开来细看,只见经纬规整,纹理生光,无论手感或厚薄,都不比在市中买的差。

  “小人按女君吩咐,收讫之后便即刻付清了钱。”曹谦微笑道,“那边里长与乡人皆是欢喜,说女君如还要织縑,要多少他们织多少。”

  徽妍莞尔。她知晓此事曹谦和几名家人出力甚多,虽然家仆为主人做事乃是分内,可做得好做得坏总不一样,将来自己去了长安,这边也要多倚仗他们。徽妍考虑过后,拿出些钱来,论功赏赐,并对他们说,将来若也做好了,仍有赏钱。众人皆是惊喜,领了钱,高兴地谢恩。

  离开长安前,徽妍在给李绩的信中告诉他,自己家在弘农,李绩要与她见面,还请到弘农一趟。

  从前,她要将货源保密,从不曾与李绩说起过自己的来路。而如今,她已经得到了最原本的货源,而且自信无人能比她的本钱更低,便也放下心来大胆去做。

  李绩果然是从商之人,行事利落。徽妍回到弘农的第三日,他就到了陕邑。

  徽妍碍于家中不便,也乘车去陕邑。见面之处仍是一个食肆,徽妍进门时,看到李绩从卖布商铺的方向走过来,心中明了。

  “女君。”两相照面,李绩向她行礼。

  “李君。”徽妍还礼,神色和气。

  “听闻女君去了匈奴?”才坐下,李绩就问道。

  “正是。”徽妍道。

  “匈奴之事,在下亦有耳闻。”李绩道,“西域商路沿途,漠北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在下回到长安时,听说皇帝陛下亲临朔方,派兵将仁昭阏氏的儿女接了回来,未知确否?”

  徽妍知道皇帝亲征之事,对外自有另一套说辞,也不多言,颔首,“正是。”

  “女君往匈奴,亦是为阏氏的儿女?”他问,见徽妍露出诧异之色,李绩笑笑,“女君莫介意,在下当初好奇,曾打听过女君身份。在下与女君初见之时,女君匈奴语说得甚好,且是漠北口音。女君出身大家,却自愿往匈奴八年,这般志向,在下虽男子,亦恐不及也。”

  这些都不是秘密,李绩有心打听,很容易打听得到。

  不过……志向?徽妍笑了笑。

  “李君过誉。”她道。

  李绩道:“有一事在下却仍不明。女君这般功劳,归来之后,朝廷竟不再用,岂非浪费了人才?”

  “非朝廷不用,乃我不愿。”徽妍道。

  “为何?”李绩讶然。

  “不为何,志不在此罢了。”徽妍苦笑,停了停,道,“不过如今又不一样,过些日子,我便要到宫中去侍奉王子居次,这女史,只怕还要做下去。”

  “哦?”李绩听着,神色有些意味深长,“如此说来,女君之志,是在王子与居次身上?”

  “说不上志,”徽妍道,“阏氏待我有恩,王子居次尚年幼,交由他人我不放心。”

  李绩颔首,微笑,“女君是重情义之人。”

  徽妍自嘲一笑,却岔开话,“未知李君下回再往西域是何时?我仍有一百匹素縑,入秋前可贩往西域否?”

  “月末便可再去。”李绩即刻答道,“不过,此番去西域,在下打算让吾都领队。”

  “哦?”徽妍问,“李君不去?”

  李绩道:“往西域贩丝之法,我等已经熟络,而此路商人日多,若不做大,只怕将有变数。在下想,在长安多方走一走,看看可有其他经营之途。”

  徽妍了然,不禁莞尔。李绩此人,心眼虽有,倒是直爽,目光亦长远。

  “未知李君可有意做货栈?”徽妍道,“如赵弧那般,做得稳了,亦大有可为。”

  李绩摇头,笑笑,“长安货栈众多,我等外方之人,若要入行只怕须耗费许多时日财力。且我等行走惯了,做不来局促一地之事。”

  徽妍颔首,想了想,亦是一笑,“我有一途,未知李君意愿。据我所知,漠北之乱,不久即将平定。经历此乱,匈奴元气大伤,而入冬之后,衣食将成首患。今年中原还算风调雨顺,若无意外,秋收将大丰。粮贱则布贵,李君趁此时布未涨价屯布,秋收之后屯粮,入冬时一并运往匈奴,当有大利。”

  李绩愣了愣,目光一亮,却有些犹疑。

  “此事,我在长安亦曾听人议论过。”他说。“只是漠北如今仍在乱中,若入冬还未平定,关隘皆封锁,货物运不去,便是大害。风险太大,故而仍无人下手。”

  徽妍摇头:“漠北局势不必担忧,入冬前,必是平定。我以为,此事风险最大者,不在漠北局势,亦不在秋收,而在路途。”

  “哦?怎讲?”李绩紧问。

  “中原往匈奴商路,一向税重,朝廷若有意平抑物价,必严惩囤积居奇。而不从中原入境,则要先出西域,由外匈奴绕道。外匈奴乃难测之地,我在王庭时,常问商人受途经各部盘剥,路阻难行。”

  李绩却是一笑:“此事,于我倒并非艰难。不瞒女君,我外祖家在呼揭匈奴乃强族,若借道呼揭入漠北,当是畅通。”

  徽妍讶然,看着李绩,只觉李绩此人亦是个时有惊喜的奇人。

  “可我观李君之相,并不似匈奴人。”她好奇地说。

  李绩答道:“我外祖母是西域人,嫁给我外祖父。”

  徽妍在心中理了理关系,仍不解,“如此说来,李君母亲当是匈奴人,怎会去了蒲类?”

  李绩唇角一弯,“我外祖父将我母亲嫁到蒲类,不出数年,丈夫便去世。后来我父亲行商经过蒲类,我母亲看上了我父亲。”

  徽妍一哂,不禁笑起来,“原来如此。”

  二人一边吃着小食,一边聊起匈奴及西域,相谈甚欢。徽妍看着李绩眉间飞扬的神色,忽然觉得,如果自己是男子,像他这样走南闯北,自由自在,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虽是辛劳奔波,却可见识天地之广,终老之后,大概也无遗憾了。

  “女君入宫之后,经商之事恐怕不妥。”聊了一阵,李绩道,“未知女君如何打算?”

  “我入宫,与经商无妨。”徽妍却断然道。

  “哦?”李绩诧异。

  徽妍笑了笑:“方才李君不是说志向?我志向,就在此处。”

  皇帝回到长安之后,不出所料,等待他的事务已是积累如山。

  接连几日,他不是与大臣议事,便是在殿中阅视奏章,每至深夜方才歇息。

  让人宽慰的是,漠北的事进展甚快,皆是顺利。最近传回的战报上说,右日逐王纠集十万部众,进攻王庭,而右贤王麾下有十多部反戈投向了右日逐王。右贤王阵脚大乱,已经开始撤离。杜焘在奏报中把握十足,说若右贤王若往北,会遇到郅图水部众堵截,往南则会遇到汉军,唯有往西,然而那里有左温禺鞮王。杜焘所虑者只有一事,如果二人和解,合兵一处,战事将会拖延。他在奏报中问皇帝,汉军是否立即出击,以防此事。

  与丞相等人商议时,众人分析利弊,意见不一。最后,仍是皇帝拍板。

  “不必出击,子弟万里迢迢去漠北,不是替人送死。”皇帝沉吟,道,“令杜焘将诸路合兵,开至范夫人城,可省去粮草耗费,亦可以据守以为吓阻,其余之事,交与右日逐王。”

  “可若二王合兵一处怎好?”

  “朕就怕他们不合兵。”皇帝冷笑,“告知杜焘,若二人合兵,不可阻止,尽管放行,而后立即合围,断其后路粮草。众卿放心,不出两月,二王或相残或投降,必有其一。”

  众人了然,定下计策之后,殿议散去。

  皇帝离开宣政殿时,比往日早一些,才出殿门,徐恩上前禀道,“陛下,方才怀恩侯夫人曾到宫中,说下月窦妃冥诞,侯府欲往陵中祭祀,想问陛下之意。见陛下忙碌,侯夫人便回去了,说明日再来。”

  皇帝愣了愣,这才想起此事,近来繁忙,险些忘了。

  “不必劳侯夫人入宫来问,”他即刻道,“遣人往侯府告知,祭祀时,朕必定前往。”

  徐恩应下。

  皇帝看看殿外的夜色,忽而问,“如今是何时辰?”

  “还有一刻便到人定。”徐恩答道。

  “蒲那与从音,就寝不曾?”

  徐恩道:“方才臣刚从那边过来,王子与居次刚刚沐浴过,此时当未就寝。”

  皇帝颔首,疲惫的眉眼间浮起一抹和色。

  蒲那和从音住在漪兰殿,离皇帝寝殿并不算远。才进殿门,他就听到蒲那和从音的声音。

  “……徽妍怎还不回来?”

  “舅父去了何处?”

  “王子、居次,王女史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陛下庶务繁忙,不得闲暇过来。王子居次莫多想,还是就寝吧……”

  “我不睡……我要等徽妍回来。”这是从音的声音。

  “我也不睡,徽妍说她去几日就回来的,舅父也说会过来看我们。”这是蒲那的声音。

  宫人们看着两个小童委屈得要哭的脸,面面相觑,皆是无奈。

  “蒲那从音,又不愿就寝么?”这时,皇帝的声音传来。

  宫人们连忙伏拜,两个小童面上一喜,忙朝他奔跑过去。

  皇帝蹲下,笑着将二人接住。

  徐恩跟着后面,忙提醒,“陛下,当心臂伤。”

  皇帝摆摆手,看着蒲那和从音,莞尔道,“想舅父么?”

  “想!”二人异口同声,清脆响亮。

  皇帝心中一阵宽慰。自从回到长安,他虽忙碌,每日还是会来看一看二人,或说一说话,或一道用膳,不过都是在白日。虽有宫人陪伴,二人却仍每日念着徽妍,总在问她为什么还不回来,晚上也不肯入睡。皇帝今日特地晚上来看,果然如此。

  不出意料,未几,只听从音问,“舅父,你带我二人去寻徽妍可好?”

  “徽妍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皇帝道,“尔等忘了她临走前如何说的?她说你二人要听话,每日好好用膳,按时就寝,尔等不是答应了?方才舅父可听到有人说不肯就寝。”

  从音面上一僵,看看蒲那,不语。

  “那……我等就寝,舅父就带我等去寻徽妍么?”蒲那立刻问。

  皇帝不让步:“徽妍说了,过些日子就回来。如今也未过几日,你二人便不乖了么?”

  蒲那语塞,也不语。

  皇帝看着他们,微笑,“徽妍不在亦无妨,今日与舅父一道就寝如何?”

  二人闻言,皆是一喜,立刻说好。

  皇帝摸摸他们的头,令徐恩去安排诸事,而后,一手拉着一人,往殿内走去。

  见皇帝来救急,宫人们都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给蒲那和从音宽衣。待得更衣洗漱过后,三人躺到榻上,皇帝看着两个小童乖乖躺着的模样,唇上不禁又挂起微笑。

  如果自己也有一双儿女就好了。心里忽而想。

  随后,他就想到了徽妍。

  那张脸在心里挂了一会,皇帝看看蒲那和从音,有些得意。从匈奴一路回长安,皇帝见识了徽妍是如何带这两个小童的。说实话,尽心是尽心,但他觉得,有些事不必搞得那么繁琐。就像现在,他说两句话就将二人哄好了,让他们用膳就寝,也不是甚麻烦事么。

  女子就是爱操心。

  皇帝想着,拍拍枕褥,也躺下去。

  宫人将烛火熄掉一些,放下帷帐,蒲那和从音一左一右,小鸟一样靠在皇帝身旁。

  皇帝又摸摸他们的头,才闭眼,蒲那忽然道,“舅父,我想听故事。”

  从音也道:“舅父讲故事。”

  皇帝愣了愣。他记起来,这两个小童的确喜欢睡前听故事,略一思索,他也有了精神,道,“好。”

  他想了想自己觉得有趣的故事,先给他们讲了二桃杀三士,又讲了垓下之围。

  蒲那和从音听着,眼睛睁得大大。

  “那……项羽死了么?”听完之后,蒲那问。

  “死了。”

  “乌骓马呢?”从音问。

  “也死了。”

  “……”

  蒲那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舅父,我还想听别的。”

  皇帝有些累了,问,“要听甚?”

  “要听鲲鹏飞到九天之后,遇到云中君的故事……”蒲那道。

  “从音要听牵牛织女相会之后,在天上带着小牵牛织女玩耍的故事……”从音小嘴嘟嘟。

  皇帝哑然,想了想,脑中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