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十四)_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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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十四)

  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他听见脚步声,转脸一看,是秋薇进来了。

  陶骧也没起来。

  “张妈送姜汤上来了,姑爷。”秋薇拿了毛巾回来,小声说。

  “起来把姜汤喝了。”陶骧这才起身。

  秋薇过去把毛巾给静漪邃。

  静漪擦着头发,见张妈进来把姜汤和粥碗放在床头柜上,束手而立,就说:“我过会儿再吃。”

  张妈微笑着说:“少奶奶,可别等粥冷了,回头胃疼就不好了。七少爷就是饥饱不定的,落了胃疼的毛病……”

  陶骧正往沙发上坐,听张妈说,便道:“不是小马,一定是阿图多嘴。竽”

  “还用谁说么,难道我们下人就不知道了?马副官时常下半夜去厨房要东西呢。”张妈笑着,把盛姜汤的小碗给静漪端过来,“这下好了,以后有少奶奶看着您了。”

  静漪只得接了碗,看着陶骧,低声问张妈:“张妈,我仿佛记得先前母亲说过,家里有给我准备衣服?”浴室里既然有给她准备好的浴袍和睡衣,这里就应该有她的新衣服。

  “瞧我这记性。少奶奶,夫人还嘱咐过我,让我先跟少奶奶说,四季的衣服都有,就在那间小屋子里。”张妈说着,转身指着浴室旁边的一扇小门,给静漪看过。

  静漪便对秋薇说:“去给我拿件衣服来换上。”

  秋薇点点头去了。

  静漪喝了姜汤,张妈到底又看着她吃了半碗粥才肯下去。静漪想想,这张妈比起她的乔妈妈来,话只多不少就罢了,连这不动声色粘着主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竟然也像足了……她擦着头发,暗自琢磨着,沉默不语。

  陶骧也沉默,过一会儿,点燃了烟。

  屋子里有了这点烟草气,好像就没有那么尴尬了似的。

  静漪忽觉秋薇离开的仿佛太久了,看看陶骧正在翻看一份不知哪儿来的画报,好像完全不在意这房间里还有她这么个人似的,悄悄地掀开被子下了地。低头一找竟连拖鞋都没有,她也没在意,小步疾走,恰好秋薇抱着一摞的衣服刚出了衣帽间的门,看到她赤脚踩着地毯,吃惊地叫道:“哎哟小姐,你倒是……”

  静漪挥手让她后退,她只得抱着那些衣服回去。

  “不知道小姐要什么样的,我挑花了眼。”秋薇老实地把衣服又都放下,搁在衣帽间的长椅上。

  静漪看看,中意那套嫩葱绿的裙褂,说:“就这个吧。”

  实在是嫌那桃红色的碍眼,也太娇嫩了些。

  其实嫩葱绿也娇嫩,要她说不如穿的暗沉些。

  秋薇看出她的心思来,说:“那要不你自个儿挑吧?反正衣裳多的是,一天换三套也得一阵子不重样儿呢。”

  静漪坐下来,先从内衣穿起,匆匆忙忙地往身上一层层地套。秋薇絮絮叨叨地逐扇橱门打开,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满心里都想的是怎么将陶骧从这卧室里请出去,还不会再回来……假如他坚持不出去,那么她……想着这些,手就怎么也系不上钮子。

  一急,脸都憋红了。

  秋薇过来,替她把纽扣一一系好。

  “小姐,你怕姑爷啊?”秋薇低声问道。

  “胡说。我怕他什么?”静漪不耐烦,要推开秋薇的手自己系,秋薇却拨开她的手,说小姐就别乱动了不是自个儿系不好嘛,静漪瞪着她,“你要造反吗?”静漪高声。

  秋薇吐吐舌尖,说:“好啦,我错了,小姐!”

  “你今晚怎么老向着他说话?”静漪抬高下巴,从穿衣镜中看着自己,头顶的水晶灯投下来的光明亮璀璨,她白皙的面孔上瘀痕就像是光芒中埋伏的阴影似的。

  “小姐,临来前呢,乔妈妈嘱咐我,时常提点着小姐……”秋薇迅速地看了静漪一眼,见她只管望着镜子,很快地说:“姑爷呢,是小姐在这个家里最亲的人……也是最靠得住的依傍……你看这回咱们被土匪劫走,不是姑爷咱们哪能这么快平安回来啊?可是小姐总不给姑爷好脸色,怕是……哎哟!小姐!”

  秋薇摸着肩膀,委屈的看着静漪,跺脚。

  “你怎么不说,要不是他,咱们根本就不会被劫走?”静漪皱眉。

  “那不就是太太说的,嫁鸡随鸡……”秋薇撅嘴。

  静漪看秋薇那样子,说:“你去看看,他还在吗?”

  说着坐下去,穿上鞋袜。

  “姑爷不在这儿,要在哪儿啊?”秋薇咕哝着,被静漪抬头一看,又吐了吐舌尖,悄悄过去开了门一瞅,回头道:“在呢。”

  静漪叹了口气。

  站起来,在这小屋子里走了两个来回――当间的玻璃橱柜里,摆着各式的袖扣,领结也整整齐齐地放着……她扶着玻璃柜台面发了一会儿呆。

  秋薇催促她道:“小姐,出去吧,总不能在这儿躲一宿……姑爷还能比土匪吓人啊?”

  静漪甩手,磕在柜角上,疼的她吸了口凉气。

  “小姐……”秋薇给她搓着手。

  静漪抬手戳了下她的额头,说:“口没遮拦。”

  “可是小姐,这大晚上的,你穿的也太齐整了。”秋薇说完,双手按住嘴唇。

  静漪倒笑了,定定神,说:“真想一头栽进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她说着真打了个哈欠。看看面前这张舒服的长椅,哪怕是真的在这里躺下去,她也能睡的极香甜……只可惜,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的。

  “七少爷,夫人来了。”外面张妈在禀报。

  静漪一怔,看了眼小座钟,已经很晚了,没想到陶夫人这会儿会来。

  她往穿衣镜前站了,前后左右的照照,说:“秋薇快替我把头发挽起来。”

  她听陶骧说“知道了,你去跟夫人说,少奶奶已经睡下了……”,她推门出去就见陶骧仍坐在那里,见她蓬着头,果然皱皱眉,说:“母亲来了。”

  “我听见了,马上下去。”静漪在梳妆台前坐了。

  她以为陶骧这就要下楼去,陶骧却起身站在她身后。

  秋薇给静漪简单地将头发完成一个髻。

  静漪擎着两支发簪给秋薇,从镜子里看着陶骧。

  她意识到陶骧是有话要说。

  “三哥已经到了。”陶骧说。

  秋薇将发簪簪好,站在一边。

  静漪手里已经空了,却还擎在那里。

  “什么时候到的?”她声音有些异样,只盯着陶骧在镜子里的投影。

  “今晚稍早些时候。”陶骧说,“三哥是和三嫂一起来的,安全起见,就住在司令部大院里。三嫂想马上来看你,三哥说你需要休息。明日一早他们过来,到时候再见也不迟。”陶骧说。

  静漪站起来,说:“我们下去吧,别让母亲等。”

  她从陶骧身边走过去。

  金色镶翠的发簪让她乌黑的发髻柔润而富有光泽,只是刚洗过,颈上有几缕发丝不老实地垂下来……她用手指绕了下。

  陶骧没走几步便超过她,下楼的时候走的就更快。

  静漪看看他宽宽的背影,走的却越来越慢。

  听见楼下轻声细语隐隐传来,再转个弯就能看到陶夫人了,她却扶着楼梯站住了,心里一阵发慌。

  “小姐?”秋薇叫她。

  静漪点点头,又定定神才继续下楼梯,当她远远地看到陶骧弯腰和一个穿着红色锦袍的小姑娘说话时,忍不住低低地“哦”了一声――竟然是瑟瑟……

  “小婶婶!”陶瑟瑟抬眼一看静漪,就伸出手臂来了。

  陶骧回过头来看到静漪走下来,将瑟瑟抱起来,说:“母亲和二嫂一起来的。”

  “静漪!”许雅媚原本坐在陶夫人身边,此时不禁起身,先女儿一步将静漪拥抱在怀中,没等说话,泪已经流下来了。

  “二嫂,你这是怎么了?”静漪扶着她,见陶夫人也站了起来,忙叫道:“母亲!”

  雅媚这只管拭泪,说不出话来。

  陶夫人拍拍雅媚的背,对静漪说:“雅媚这几日最惦着你,再加上瑟瑟住院,她先瘦的脱了形。好了……静漪快抱抱瑟瑟,听说你回来了,小家伙怎么也不在医院住了……瑟瑟,看到小婶婶高兴吗?”

  “小婶婶抱!”瑟瑟清楚地说。

  “小婶婶累了,瑟瑟乖……”雅媚说。

  静漪却从陶骧臂弯间将瑟瑟接了过来,说:“没关系的。”

  陶夫人让他们都坐了,静漪就将瑟瑟放在膝上,摸摸瑟瑟的额头,见她除了苍白些,已经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心里略安。雅媚知道她担心瑟瑟,解释道:“就是受了点惊吓,这几日离不了人,其他的还好。”

  雅媚看静漪,静漪对她笑着摇头。

  陶夫人离静漪最近,她看着静漪的脸,伸手过来,想碰又没有碰到,终于只是握了静漪的手,说:“受委屈了,静漪。”

  “没有……”静漪低了头。

  陶夫人的手大而暖,却不知怎地这样一来反而让她不安。

  陶夫人看出来她不自在,拍拍她的手背,不着痕迹地移开了手,说:“原是和老七说好的,让你在外面清清静静地歇几天,等办酒席再进来。既是这么着,也好,省的多折腾一回,你就多辛苦一回。”

  静漪点头。

  “我说让大夫来瞧瞧,老七说你自己就是大夫。”陶夫人说着看了陶骧一眼。陶骧正喝茶,见母亲看他,他也不出声。“我想也是。不过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千万别忍着。”

  “是,母亲。”静漪松口气。

  “本来应该让你们安生歇着的。可我不来看看你,到底不放心。老七这几日别去衙门了,折腾这些日子,怕你们两个到那一天没精神。”陶夫人说。

  “我可不能不去。不然二哥要累坏了。”陶骧说。

  “那还不是他应该的呀?”雅媚说着,提醒婆婆她们该走了。她心情比来时愉快了些,尤其看到静漪和陶骧并坐在一处,看上去两人虽不亲密,但比起在北平时的生疏僵硬,已经好了很多似的……她对静漪眨眨眼。

  静漪避开了她的目光,雅媚眼中的笑意却加深了。

  静漪低头,瑟瑟娇嫩的额头紧贴着她的下巴,孩子身上的柔软馨香让她心里一颤……说不出的酸痛渐渐地泛上来。

  “也是,我还得去老太太那里。我同老太太讨情,这几日你们就不用早早去请安了。老太太也是不许的。”陶夫人又嘱咐了静漪几句才走。

  她不让静漪送,倒是把陶骧叫出去了。

  静漪站在门口,看陶骧抱着瑟瑟,一直将陶夫人她们送到院门口……她望着这寂静的院落。外面的确冷,哈气成冰。陶骧没回来,陶夫人和雅媚没走远,她是不能就这么转身先离开的。

  她让张妈和秋薇先进去歇着了。起初秋薇不肯,究竟还是被张妈推着走了。剩静漪一个人站在外面,缩手捧着张妈塞给她的手炉。这仿佛是这寒夜里唯一的一点暖意……

  陶骧回过身来,看到静漪还站在楼前。

  淡淡的一个青葱的影子,印在那里。就像她的面容,此时也淡到了极处。他走到她面前,她才仰头看他,并没有说话。

  他进了门,她也跟着进来。

  他上楼,她也跟着上楼……

  静漪站在起居室里,看着陶骧拿起了他的外衣来,正不知他要干什么,就听陶骧说:“我明早回来。”

  静漪抿了唇。一颗心仿佛是从悬着的半空往下落,她简直听得到那一声响。

  看她松了口气的样子,陶骧沉默转身,只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略一停,看她脸上有一丝紧张的神色掠过,毫不犹豫地走回来,将她搂在怀里。

  静漪挣扎。

  陶骧的手探进她腰间,卡在那里,将她牢牢地箍住。

  静漪心里发慌,红着眼睛看他。

  陶骧低头,轻轻地亲在她唇上。辗转吮・吸,慢慢地,带着她,穿过起居室,穿过卧室,将她放倒在柔软的床上……他的手扶在她身侧,看着她。

  静漪咬着牙。

  身下是柔软的床,软到他每一下轻轻的碰触都会引发一连串的共振,这是她难以控制的……更难控制的是心里的恐惧。虽然她眼中是他,可是这火红一片中,却有一团团的黑暗,黑暗中又又隐隐约约狰狞的面孔,在不停的旋转……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闭上眼睛,以为看不到什么了,就不会那么恐惧了,可还是在抖。

  “你看着我。”陶骧温暖的手覆在她的耳垂处。

  她柔软微凉的耳垂在他指间,慢慢地变的和他的手一样温暖。

  她睁开眼睛。

  他温热的呼吸有淡淡的酒气,像柔滑的丝绸一般绕在她颈上,渐渐缠紧些……她开始呼吸困难,试图躲开这紧密的纠缠……或许躲开了,也就躲开了恐惧。

  “是我。”他说。声音里有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似的,他极慢极慢地说下去:“这是在家里,静漪。”

  她眼里起了雾。

  陶骧嘴唇印在她唇上。

  这一吻温柔而沉稳,缓慢而绵长……静漪在亲吻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深深的倦意潮涌般袭来。

  她已经再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

  “陶骧……”她柔声细气地叫着他的名字,柔软温暖的手臂在他的身侧。陶骧撑着手臂,仔细地看着她。她梦呓似的继续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他们说的。我是你……太太……三哥……”

  陶骧放开她。

  她在柔软的床上深陷,翻身都无力,一团锦袍被他揉搓的皱了……他在床边坐了好久,伸手到她下巴处,想要替她解开钮子。但停了停,他只拉了被角,盖住了她的身子,便起身取了大衣往外走。

  一路走,一路随手关灯,只留了床头的那盏。

  他回头望了望,才关好了房门。

  下楼,图虎翼见他铁青着脸,大衣都没穿好,低声提醒他:“山里冷,七少。”

  陶骧不言语。

  径自走进餐厅去,从酒柜里拿出那剩下的半瓶白兰地,倒了出满满一杯,一口气喝下去。

  图虎翼被吓了一跳。他知道七少的习惯,若是去巡营,该是滴酒不沾的。

  陶骧从图虎翼手中拿了枪套来,边走边系。

  出了门,扑面而来的清寒几乎立即浇灭了那杯白兰地带来的温热。

  他快步穿过庭院,没有回头……

  当所有的声音都消弭在夜里,静漪终于翻了个身。

  屋子里仅剩的这盏灯,暖暖的光,让她觉得安定而稳妥。

  至少在这一晚,她终于能安睡至天明。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