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三)_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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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三)

  陶骧接过电报来一看,原来父亲是通知他,和程家商定的婚礼会在下个月初九办。舒残颚疈回去之后婚礼再办,时间就是二十六。

  紧靠年根了。

  想西北此时已是冰天雪地,北平虽冷,毕竟是两个样子的。

  电报被他放在桌案上,静默的坐了片刻,见程大安仍侍立在侧,说:“日子定在腊月初九。”

  程大安一听,满脸喜色,道:“恭喜姑爷了。眼瞅着日子就到了,我得紧着把事儿都安排好,省得到时候哪些样数不周全,就不好看了。姑爷放心,我安排的人都是办老了事儿的,一定漂漂亮亮的把婚事操持好。姑爷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謇”

  程大安打了个千儿就下去了。

  陶骧看岑高英一眼,料着他还有电报要呈上,果然岑秘书又有两份密电递到他手上。

  陶骧看着,眯起眼,“啪”的一下拍在桌案上,站起来,说:“给我要城防司令部电话。拽”

  岑秘书见他脸沉的什么似的,急忙去要电话了。

  陶骧又拿起电报来,反复看了两遍。

  ……

  静漪等陶骧走了,还站在走廊上。

  图虎翼见静漪脸色难看,小心地说:“十小姐,我就守在外面。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静漪说:“辛苦你了。”心里着实认为陶骧这样的安排多此一举。想想他在车上的举动,简直杯弓蛇影,倒好像处处都有人暗算他们似的……想到这里,她猛然间想到顾鹤,不由得眉头一皱。

  “应该的。”图虎翼说着,看静漪锁着眉,像是被七少气着了的样子。他往后撤了一步。

  静漪打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锦盒,里面原来是一枚半月形的田黄印章。她取出来一看,阴刻的小篆是“程静漪印”四字。三点水的漪字似会流动,立意布局和刀工都甚好。她想这应该是婚礼上签章要用的了,他提前给她带了过来。倒是真没想到居然连这个都准备了新的……静漪摸着印章。有点涩涩的,天冷,养印的蜡都化不开。

  “这是大少爷亲手篆刻的。和七少那枚拼起来是个圆。”图虎翼见静漪看的仔细,解释道。

  静漪把印章收好。

  陶家大少爷……二少陶驷和七少陶骧都是远近闻名、如雷贯耳的名号,这位陶家长子却闻所未闻。

  或许是她从没上心的缘故。

  她对图虎翼点点头,转身回了病房。

  宛帔仍旧坐在下面,等她进来,劈头就问:“照相的时候,跟七少爷闹别扭了吧?”

  静漪一呆,不知是哪儿被母亲看出了毛病,转眼就看向秋薇。

  秋薇被她看的也是一呆,慌忙摇头。

  “你看秋薇做什么?不用人说,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态度就行了。”宛帔叹口气,看着静漪,“七少爷听说我病了,马上就赶过来了,就冲着这一点你也该和和气气的。”

  “娘,上床躺着歇息歇息吧。待会儿要检查身体很累的……”静漪不想跟母亲议论这个。

  宛帔也知道她的心思,还是把话说完:“眼看就要嫁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着,倒叫我怎么放心?”

  “娘还说不放心我,现在是娘让我不放心。”静漪听的心里难受,脸上却浮了笑意,说:“等医生好好给娘检查检查,我看了结果再说。若是娘不好,我是不离开娘身边的……”

  “娘要一直不好呢?”宛帔问。

  静漪脱口而出:“那我一直不离开。”

  “傻话。慢说我的身子骨没那么弱。即便是,你也没有一直守在我身边的道理。迟早要是人家的人,怎么能这么任性呢?”宛帔声音柔柔的,总似有几分疲惫。

  静漪钻进宛帔怀里去。脸腮紧贴着宛帔的身子,似乎能听到母亲那负荷沉重的呼吸声似的。她闭了眼睛,母亲裙子上绣的金线梅花碎碎的光芒刺的她眼睛疼,“就任性……”

  宛帔无声的笑着,抚摸着静漪粗粗的发辫,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小姐,让太太上床靠一靠吧,这么坐着多累。”乔妈在一边提醒。

  静漪抬了头,宛帔看着她,笑问:“你当你只有五岁么?这么撒娇,让人看见,哪儿像个马上就要出门子的大姑娘?”

  “我……”静漪忍不住,那句“我就是不情愿出门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只是搀着宛帔的胳膊,要扶她上病床。

  “你什么?”宛帔直视着静漪的眼睛,站起来。

  静漪摇头。

  “你呀!”宛帔戳了一下静漪的额角,坐到床上,指着锦盒道:“把那个拿来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静漪依言将锦盒给她,宛帔接过来打开看。

  “刀锋犀利,功底深厚。这是谁的手笔?”宛帔问。

  “听说是陶家大少爷篆刻的。”静漪回答。

  宛帔点头,道:“能有这样的才情心气,不易。”

  静漪纳罕。

  “听老爷说,陶家大少爷前几年遇到点事,一病不起,是缠绵病榻多年的人。看这印鉴,用刀自如,想必已大愈了。你到了陶家,这些事情自然慢慢会知道首尾,知识千万记得,不该知道的不问。”宛帔又忍不住嘱咐静漪。

  静漪点头。

  “娘,我出去一下。”静漪将宛帔安置好,说。

  “去吧。”宛帔笑着说,“你不用总守着我。等会儿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带来的,你回家去给我取。明早再来。有乔妈翠喜在这里伺候,你该放心。”

  静漪待要说不愿意,被母亲的目光定定的一锁,只好先答应。

  她一出去,宛帔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翠喜见她憋闷,忙给她抚着胸口。

  乔妈倒了水给她,低声说:“太太少费些神吧。看七少爷的样子,日后不至于会怎样为难小姐的……有些事,总要慢慢来的。小姐又不是不懂事,她明白该怎么着。也只不过一时半会儿拧不过来罢了,嫁过去,时候一长,心思也就都在姑爷身上了。”

  “真那样也就罢了。”宛帔出着神,说:“她要是不懂事也就罢了。就是这样懂事,我更不放心。”

  乔妈说陶骧不至于会为难静漪,这恰是她最担心的地方。

  静漪的性子执拗,那陶骧看得出来也是个掷地有金石声的。两强相遇,还不知会怎样的狼烟四起呢。

  她让乔妈给静漪把锦盒收好。说完,已经累的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似的,靠在床头,合上眼……乔妈端着一盆水出了病房,忽见静漪站在门边,靠着墙,安稳的一动不动,吓的她险些把盆扔了。

  静漪指指里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乔妈叹口气,端着水走开了。

  病房内悄无声息的,想必母亲是睡着了。刚刚母亲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到,可心一阵阵的发颤,就好像此次发病的不是母亲,而是她……

  午后的医院渐渐安静下来。

  静漪陪着宛帔做各种检查。送宛帔回到病房之后,她到施耐德医生的诊室里谈了一个钟头的话。

  从施医生的诊室出来,静漪到外面花园里走了走。

  跟着她过来的图虎翼和秋薇见她面色凝重,也不敢打扰她,只是陪着她。

  寒风卷着清雪,吹拂在脸上,刀割般的疼。静漪仿佛都没有意识到。

  她回到病房去的时候,倒是神色如常。只是宛帔做完检查后很累,在病床上睡沉了。

  静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乔妈跟她说太太都需要些什么,得回家去取。

  傍晚,静漪回家。

  她让图虎翼回去,虎翼执意不肯。

  她也见识过陶骧的令出如山,知道自己说话是不管用的,也就随着他去。

  回到家中,先将宛帔的病情向杜氏禀报了一番。杜氏听说并不严重,松了口气,让静漪晚上在家歇着,明日一早和她一同去医院探望。

  静漪到底不放心,想回到杏庐将宛帔要的东西一一备好,就准备立即返回医院陪床。

  她在找母亲需要的一副梳篦时,发现了她收藏在文具匣里的文件。是两张婚书。

  一张陈旧些,一张是新的。

  旧的那张是绢制的,在灯光下呈淡黄色,有着细密的花纹。

  有父亲的名字,紧挨着还有母亲的名字。于某年某月某日,程世运娶冯氏宛帔为妾侍,愿从此永敦和好……云云。

  婚书整整齐齐的叠着,摸上去温润而又有些涩涩的。

  静漪认出是父亲的笔迹。

  另一张是订婚文书,却是她和陶骧的。

  厚厚的纸张上,依次写着“陶骧,甘肃兰州人,生于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六日;程静漪,北平人,光绪三十四年四月二十日……”文书也整整齐齐的叠着,纤尘不染。随着光线的移动,纸上显出淡淡的银色花卉图案,是吉庆的牡丹花,干净的让人不忍碰触,生怕力道大了会弄碎。

  静漪将两张相隔了二十年的婚书摆在一处。

  “老爷。”

  静漪听到外面董妈妈的声音,忙将婚书塞回匣子里。还没来得及出去迎接,程世运已经进来了。

  程世运看到静漪在这里,有点意外,问:“去医院见过你娘了吗?”

  静漪点头。

  程世运在南炕上坐下来。

  他一身的清寒,还没有退去。

  静漪从董妈那里接过茶来奉上,说:“医生替娘检查过了。有几样化验结果要明天才能取出来。父亲要同医生谈一谈吗?”

  她静立一旁,等着父亲的反应。

  程世运将茶碗放在手上,歇了一歇,说:“我明日去医院。”

  静漪心里竟一酸又一暖,偏了下脸。

  程世运问:“你刚刚在看什么?”他的目光落在炕桌上。

  “没什么……”静漪此刻后悔自己打开了这个文具匣,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而且,显然这个小巧的黄花梨文具匣勾起了父亲的什么记忆。他瞅着文具匣,沉默了。

  静漪想上前去把文具匣收起来,程世运摆手制止她。

  他打开文具匣,半晌无言。

  静漪默默的将东西收拾好,挽起包袱来,说:“父亲,我得回医院去。太晚了病房就落锁了。”

  程世运点了点头,说:“去吧。”

  静漪走了两步,回头看,父亲还是那么坐着,目光并没有离开那张陈旧的婚书。

  “时候不早了。让之忓送你去。”程世运见静漪还没走,就说。静漪一对剪水双瞳,极似宛帔,就这样望着他。也似宛帔,虽时常不语不言,却像是有千语万言。只是此时静漪的眼神温柔中几分冷冽。

  “有四宝呢,父亲。我走了。”静漪说。她低了头,双膝一屈。

  程世运说:“去西北,就让之忓带人护送你吧。”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跟她交待这么一件事,就像被绊住了脚,她又站下,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父亲,这是让之忓护送我,还是让之忓看着我?您就这么不放心?”

  “有个自己人在身边,凡事方便一些。”程世运说。

  静漪默然地立了好久。

  母亲不在,这屋子是冷的。此时隔了厚厚的地毯,下面的青砖似是冰的,冰冷的寒意贴着她的脚底渐渐往上爬。

  她说:“父亲,有件事,静漪放在心里很久了,想问问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