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_坤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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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谢危走到殿上站定,也不说话,只低眉垂眼将那先前抱着的那张琴搁在琴桌上,去了琴囊后,信手抚动琴弦,试过了音,才缓缓放下手掌,略略压住琴弦,抹去了那弦颤的尾音。

  那试音的两声,浑如山泉击石,又仿佛涧底风涌,听了竟叫人心神为之一轻。

  抚琴的人如何先说不说,琴定是极好的琴。

  姜雪宁定睛打量那琴,只见得琴身暗红近黑,漆色极重,隐有流水祥云般的纹路,看着不旧,即便看不到琴腹上阴刻的琴名,她也一眼辨认出这是谢危自己斫的琴里最常用的一张,唤作“峨眉”。

  心于是没忍住一紧。

  她于琴之一道实在是没有半点天赋,既不懂得弹,也不懂得听,平日的机灵劲儿一到了学琴的时候便全散了个干净,活像块榆木疙瘩。

  上一世学琴便差点没被虐哭。

  还好后来逃学成瘾,也没人来追究她。

  姜雪宁认得的琴不多,谢危这张算其中之一。

  那是一日雪后,整个皇宫红墙绿瓦都被银雪盖住,她同张遮从坤宁宫外的长道上走过,远远就听见前面奉宸殿的偏殿里传来隐约的琴声。

  于是驻足。

  但那琴声没多久便停歇。

  不一会儿谢危竟抱琴自偏殿出来,从他们前方那条道经过,一转头瞧见她同张遮站在一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张遮一眼,也没说什么,径自往乾清宫去了。

  张遮说,那张琴名作峨眉。

  姜雪宁好奇问他,典出何处?

  张遮说不知。

  姜雪宁想想说,峨眉山北雪极目,方丈海中冰作壶?

  张遮还是摇首。

  直到后来谢危焚琴谋反,姜雪宁才想起,还有一联生僻少人知的诗,曰:“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第53章学琴

  谢危上一世最终是当皇帝了,还是去弄那峨眉月了?

  她想想有些困惑。

  但仔细琢磨,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做了这么多,又造下那许多的杀孽,若是最终不当皇帝,下场恐怕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因还没到上课的时辰,谢危试过琴音后边坐到了一旁去,也不对她们说一个字。

  按理说此刻本是两门功课之间的休息,众人可随意走动休息。

  但谢危坐在那边便自有一种奇异的威慑力,让人也不敢高声喧哗,甚至也不敢随意走动,个个都十分乖觉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唯恐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此一来,满殿清净,倒有一股难得的静气。

  直到那两刻休息的时间过去,谢危才重新起了身,站到了殿上。

  这一刻下面包括乐阳长公主在内的九位学生全都站了起来,向他躬身一拜:“学生等拜见谢先生。”

  谢危摆手道:“不必多礼。”

  高处的书案上搁着一把戒尺。

  他垂眸看了一眼,随意拿起来把玩,叫众人都坐下后,便道:“今日要学的是琴。谢某知道,诸位小姐,包括长公主殿下在内,大多对此已有了解。不过眼下既然都跟了谢某学琴,便请大家将往日所学都忘个干净,权当自己并没有学过,从头来过,重新开始。”

  姜雪宁看见他拿戒尺便觉得手指头疼。

  再一听谢危这话,只觉与上一世没什么差别。

  上一世她刚听见这番话时心里是欢喜的,想从头学起的话自己未必就比那些个大家闺秀差了。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很公平:给了她过人的好相貌,便不会再给她优渥舒心的家境,和琴棋书画样样都行的好天赋。

  “古人云,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世有五音。所以传说,最早时,神农氏削桐为琴,绳丝为弦,只有宫、商、角、徵、羽五音,上合五星,下应五行,奏为圣音。后来周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了一根线,称作文弦;武王伐纣,又加一弦,是为武弦。从此合称为‘文武七弦琴’。”

  谢危持戒尺,手却负在身后。

  人信步从殿上走下来,目光则从下方众人的面上掠过。

  “学琴不易,逆水行舟,有时其难更甚于读书。说学琴三年小成、五年中成、七年大成者,乃以‘术’论,然则学琴是‘道’,有了‘道’方称得上有成。不过你等年岁不大,区区半年时间,实也学不着什么,若能得皮毛,略通其术,也算不差,是以今日谢某便从‘坐’与‘指’讲起。”

  他是在文渊阁为皇帝、为满朝文武讲惯了书的,教这一帮小姑娘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似先前那位翰林院的赵先生便不大耐烦,可他却是步态从容,言语平和。

  既不高高在上,也没看她们不起。

  站在奉宸殿里为眼前这些小姑娘讲课,倒和站在文渊阁里为九五之尊讲学时没有区别。

  众人先前都见过了赵彦宏为她们讲课时那不耐烦的姿态,一想谢危乃是在前朝为皇帝、为文武百官做经筵日讲的帝师,便是都听闻谢先生素有圣人遗风,可心里面也难免担忧他与那赵先生一般疾言厉色。

  此刻听他这般宽厚,都不由放下心来。

  胆子略大些的、与谢危熟悉些的,如沈芷衣,更是试探着举起了自己的小手:“那谢先生学了多少年的琴,现在算什么境界呀?”

  谢危回眸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自四岁起学琴,如今勉强算摸着门槛吧。”

  众人不由咋舌。

  沈芷衣更是掰着手指头帮他算了算,嘴巴都不由张大了:“那得学了有二十多年,这才小成……”

  谢危道:“我算愚钝的,长公主殿下若天资聪慧有灵性,便未必需要这么久了。”

  他停步时正好在姜雪宁面前。

  姜雪宁听见他说“愚钝”两个字,便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姓谢的若都叫“愚钝”,那这天底下还有聪明人吗?

  然而谢危面上却没有任何旁人故意自谦时的那种怡然得色,相反,是认真且低沉的。

  她于是意识到——

  谢居安竟然是真的觉得自己愚钝,于琴之一道,二十多年只能算小成。

  因着今日都要学琴,众人的琴都端端地摆在了桌上。

  姜雪宁的琴也不例外。

  那一张蕉庵就摆在她面前。

  谢危一低眸,目光从她身上掠过,便自然地落在了这张琴上,也不知是不是认了出来,多看了有片刻,才重新抬眸用审视的眼神注视着姜雪宁。

  姜雪宁背后汗毛登时倒竖。

  好在谢危似乎只是因为这张琴多看她一眼,并未有多说什么的意思,很快便从她面前踱步转身,回到了殿上。

  这才正式开始教琴。

  先学的是坐。

  这对众人来说都算不上是难事。

  毕竟前几日入宫遴选时都已经跟着苏尚仪学过了“行走坐卧”,弹琴时的坐姿虽与苏尚仪教的坐姿略有不同,可万变不离其宗,总归是身不能摇,头不能动,目不别视,耳不别闻,坐有规法。

  姜雪宁上一世好歹是经历过宫廷洗礼的人,之前在苏尚仪那边就已经大展过风头,此刻是在谢危面前,自然更不敢有半分的马虎。

  谢危一个个看下来,都点了头。

  末了又停步在她面前,倒难得有些刮目相看之感,道:“不错。”

  姜雪宁听见这两个字,表面镇定,心里已恨不得以头抢地了。

  谢危原是觉得她好才夸了一句,怎料夸完之后再看,她一张脸上竟莫名有些心虚,神情勉强,坐在那张蕉庵古琴前,跟坐在针毡上似的。

  怕成这样?

  他虽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洪水猛兽,可也只当是自己吓着她了,并未多想。

  直到接下来学指法——

  谢危从右手八法教起,准备循序渐进,由易而难,所以先讲的是抹、挑、勾、剔,由他先给众人示范过了一遍,再叫她们有样学样跟着来。

  当中有一些世家小姐早就学过,自然一遍就会。

  奉宸殿内于是响起了简单断续的琴音。

  然而……

  总是有那么一道,或是急了,或是慢了,有时短促,有时长颤,中间或许还夹杂着手指不小心碰到另根琴弦时的杂音。

  谢危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原本一道琴音混在这众多并不整齐的断续声音中,并不明显。可他学琴多年,造诣颇深,早练出了一副好耳朵,听这一道琴音只觉如钝剑斩美玉,锈刀割锦缎。

  突兀难听,刺耳至极!

  他听了有四五声之后,终是有些不能忍,向着那琴音的来处看去。

  不是姜雪宁又是何人?

  人坐在那张琴后,看姿态倒是副抚琴的姿态,尤其她有一张远胜旁人的脸,娇艳明媚,加之十指纤纤,往琴弦上一搭便是赏心悦目。

  然而那手指落到琴上,却浑无章法。

  怎么看怎么像是鸡爪子!

  落指更不知轻重,轻的时候像是吹棉花,重的时候活像是能把琴弦抠断!

  谢危端看那几根琴弦在她手指底下颤动、吟呻,只觉一口气在心口堵住,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坐得那般架势,却弹成这鬼样!

  难怪方才夸她一句她要心虚了。

  姜雪宁还不知自己已被谢危盯上,只是觉得一双手不听使唤。上胭脂水粉的时候,稳稳当当,一落到琴弦上就失了准头,摸不着轻重。

  想来其实不奇怪。

  别的女儿家年纪小时都学了女红,唯独她在那年纪,还在乡野之间撒开脚丫子跑,河里摸鱼有她,上树捉蝉有她,拴着别人家的鸡鸭出去遛弯儿也有她……

  从来没学过什么精细雅致东西。

  对琴更没什么兴趣。

  好听归好听,但也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