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泪满襟07_一念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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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泪满襟07

  我从不曾后悔这一刻的孤勇。

  当我穿过重重宫墙,我发现自己已不再执着于往事的因果。而时光仿佛就在身旁回溯,我努力拨开烟尘仆仆的前尘,却依旧看不清明明两厢情愿的这多年,自己是何以错失,何以不再挽回。

  只有那些支离破碎的片刻过往,遗留在光阴的罅隙,等我去拾起。

  那年我偷溜出宫挨了打,到底被父皇晓得了。父皇并未严惩于我,却褫了二哥的封号,命他随西伐军出征。

  可二哥自幼在宫中长大,哪里受得了兵戎的苦

  我哭着去求父皇,父皇却只答我一句“想想你自己干的好事”

  我辗转了一夜,自以为想通。隔日便等在臣子入宫必经的长生道上,瞧见慕央,狠狠推搡了一把,厉声问道“是你将二哥带我出宫的事告诉父皇的吧”

  慕央自小习武身形极稳,但被我这么一推,却不能自持地撞向一旁的白玉栏。

  我愣住,倒是他身旁的小童不要命地顶撞我道“公主出宫挨了打,以为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是瞎的么倒是我家公子为了帮公主保守这不知所谓的秘密,平白无故挨了二十大板”

  我不由呆了。

  彼时我虽骄纵,却不至于蛮不讲理,听到小童如是说,便想要道歉,可开了口,却是满腹委屈“父皇叫二哥去西里蛮荒之地,不知要在那呆上几年,我是太担心,所以、所以”

  慕央点了点头,应道“戎马生涯艰辛,但于一生都是极好的回忆。”

  我似懂非懂地听了,这才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不禁问“挨了二十大板,还疼么”

  慕央的目光闪过一丝讶然,却没有答我,只问“公主为何要出宫”

  我垂头道“皇宫虽大,却五人陪我,宫外好歹新奇热闹。”

  那日长风猎猎,慕央的话很少,立在长生道的忘夕桥畔,听我一个人讲。

  我便把我仅不多的见识说与他听捏泥人的小贩,摆酒唱戏的青衣,还有说书的老先生,古往今来的桥段一则一则,说得最引人入胜的,还是专讲宫闱轶事的梦周先生,我每回出宫都去听

  我从未曾想到,一直以来循规蹈矩的慕央,会在二哥出征后的那个清晨出现在天华宫。他与我说“公主,末将受二皇子所托,日后会陪你出宫。”

  朱色宫墙雪意沧桑,慕央立在宫道尽头,挺拔的身姿像这无垠深宫中一株顶天立地的劲松。

  多少年来,这株劲松,一直是我的希望。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听得自己单薄的声音。我说“慕央,今天我瞧了一个故事,想来说与你听,你听么”

  慕央沉默地看着我,没有应我。

  我道“说是前朝有一对青梅竹马,感情很好,于是女子的父亲承诺待他二人长大,要为他们完婚。谁知女子长大后,父亲却将她另许他人。男子伤心欲绝,离开那天,却在渡口见那女子追来。年后,这对青梅竹马已育有二子。一日,男子因女子思念双亲,陪她回乡。谁知双亲见了女子,竟骇然大惊。原来这些年,女子一直卧病在塌,而当初追随那男子而去的,不过是这女子的魂魄罢了。”

  我看入慕央的双眸,问道“慕央,这出故事叫离魂引,有名得很,你可记得那日在渡头,男子问那女子何故追来,女子应了他甚么”

  慕央的唇角微微一颤,怔怔地看着我。

  我道“那女子应他,知君情深不易,是以亡命来奔。”

  然后我听得自己一字一句地道“慕央,知君情深不易,是以亡命来奔。当年的婚约废了,现在也来得及。只要你一句话,阿碧这一生都等着你。”

  慕央安静地看着我,须臾,他笑了,笑意淡淡地浮在嘴角。

  他唤道“阿碧。”

  不知怎地,我突然就非常难过,我说“慕央,我今日才晓得那年我被软禁,你并非无动于衷,并非要弃我于不顾。我不再去追究往事的因果,也不再执着于你的心意,如果我只想弥补这些年的错过与失去,到底会不会太迟”

  可他却没有应我。

  雪又落下,纷飞迷离。我又想起那几年慕央带我游走在皇城街巷,那么木讷的一个人,看到新奇的趣味,总是一板一眼学得认真,回头再教我,也是一板一眼的。竹篓子都蛐蛐,纸风筝飞上天,也有街头杏花声叫破微雨堤沙,酒溅闹市点亮万家灯火点得京城繁华

  积雪没了他的靴头,慕央忽然就开了口。

  “末将心意,亦与公主一般无二。”

  他抬头看向落雪苍莽,轻轻地道“年少不知何以为乐,后来看到公主笑,心中便觉满足喜悦。今后纵要戎马一生,亦无法忘怀那几年与公主相伴。”

  可他的眸光只一瞬便寂灭“山河千里,惟愿公主日日珍重。”

  我愣了,哪怕这些年来,许多人对我说往事已矣,不要耽于过去,我终究是不甘心。

  我上前拽住慕央的袖口,像是要紧握最后一丝希望“从前那些日子,以后,还会不会再有”

  慕央沉默许久,道“不会了。”

  “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

  慕央离开的脚印很快被风雪覆盖。深宫古道上,终究留下我一人。

  我想人世间过客万千,有人离开并不可悲,可悲的只是他随之带走的希望。

  宫道两头的路很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我回过身,却看到长路那头隐隐立着一人,月色氅衣,身姿修长,不是慕央。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解下大氅裹在我的肩头,却不肯与我说话。

  森森暮色中,巍峨宫楼魏然矗立,那朱色砖墙碧色琉璃,仿佛一座巨大的华美的牢笼,困住我的前半生。

  我突然想起兰嘉说过的话。

  古来公主,生于帝王家,贵为金枝玉叶,享尽天下之福泽,却没几个有好下场。

  其实她看的那些古史,我闲来无事,也曾读过。

  古赵亡国,永和公主连同其腹中子,被君王斩于剑下;盛明治世,韶华公主却远嫁蛮荒之地,一生不得返乡;永泰元年,成王为避战,将颜义公主嫁于南蛮,南蛮五国征伐不断,颜义公主一生历经南方四朝三嫁,红颜离乡,白发归来

  这些公主,或是做了化解征战的牺牲品,或是与国亡,与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少时骄纵,长大后,被君主指给一个不称心却于王朝有用之人,只此一生。

  只此一生,何曾敢言情之一字。

  天太冷,呵出的白气还在弥散,我蓦地抓住于闲止的臂膀,轻轻地道“带我走。”

  于闲止的瞳孔猛地收紧,他静静地看着我,却不应我半个字。

  记得三年前,我曾不甘地问过大哥,为何非要将我许配给于闲止。大哥答我“不是非要将你许配给他,而是这普天之下,只有他要你,亦只有他要得起你。”

  喉间有涩意,发出的声音亦变得沙哑不堪,我又恳求道“带我走。”

  我不想一世都桎梏于宫墙深殿之中,我不愿终其一生都在悔与憾中渡过。哪怕要踩着昔日支离破碎的梦往前走,我亦要活在这凡世间的三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