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节_宁安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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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节

  第248章新朝气象

  “他骂了,然后呢?”

  赌坊里众人个个聚精会神,连注都忘了下,听到此处,见他停下来,不由着了急,连声追问起来。

  萧定非嘴角一抽,把白眼一翻,用力地用手指叩击着赌桌,大声提醒这帮“不务正业”的赌徒:“搞清楚,我们这可是在赌钱!你们以为小爷是天桥底下说书的吗?还‘然后’呢!然后赶紧给老子下注啊,愣着干什么?!”

  这里是京城最大的赌坊。

  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他原本就是这里的常客,还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只不过天教与忻州军打进来之前,赌坊老板早早就怕死地收拾了细软离京逃难去,一直到这阵子一应事了,好像又平静下来了,才拖家带口地回来重新开门。

  毫无疑问,憋在家闲得差点没长毛的萧定非,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来关顾了。

  这赌坊里于是倒有了点往日的热闹。

  众人与他那是一道去青楼里嫖过的交情,可一点也不搭理他,硬拉着他往下讲:“这不是只有您那天在宫里面吗?我们别说旁观了,就是连京城里都不敢多待。您就说说,那吕显骂了人,然后呢?”

  萧定非看了看,是真没人下注。

  他现在恨不得回到半个时辰前,给自己两巴掌:让你憋不住想跟别人炫耀你知道,这下好了吧?钱都没得赌了!

  无奈,他只能不耐烦道:“还能怎样?这种时候大声吵吵,差点没被人揍一顿,连点三脚猫功夫都没有,三两下就被人收拾收拾架了出去。”

  有人唏嘘:“敢骂那位,胆子可真是够大的……”

  也有人不大相信:“往日我也去过幽篁馆,吕老板是个财迷,内里奸商,按理说‘和气生财’,这么骂人不应该呀,这一段儿别是你编的吧?”

  萧定非翻着眼睛想了想,其实他这人记性不是特别好,都过去快两个月了,的确不记得吕显具体是骂了什么,就记得那一张愤愤然仿佛遭受了欺骗的脸。

  别人一质疑,他还真生出点心虚来。

  但当年到底也是十里八乡乞过讨、街头巷尾挨过打的二皮脸,萧定非可不会承认,三言两语就想把这话茬儿带过去,佯作生气:“你们又要听,又不信我说的,怎么这么难伺候呢?我说他骂过他就是骂过,不爱听你们找别人讲去!还真把老子当说书的啊?”

  说罢作势要走。

  赌坊里这帮人哪儿能真让他走呢?

  赶紧把人拉住了,好言好语地劝回来。

  萧定非便也顺顺利利就坡下驴,推拒了两把之后,重新回到了赌桌旁。

  这帮人总算是开始赌钱了。

  可一边赌,嘴也没闲着。

  毕竟两个月前天教打到京城进了皇宫之后发生的事情,早已经在市井中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这里头夸大或者附会的消息占了大多数,那一日究竟是什么样,是一个人一个说法。

  有人说皇帝是天教的教首杀的。

  有人说皇帝是谢危亲手杀的。

  甚至还有人说,是乐阳长公主预谋夺权,给算计死的。

  但赌坊里这帮人已经听过了,最好奇的不是这个。

  有人还是想不通:“这姜家二姑娘红颜祸水是没得跑,可吕照隐怎么说是‘哄骗小姑娘’呢?”

  萧定非心道,老子要知道得那么清楚,老子不得当谋士去了,还坐这儿跟你赌钱?

  他正想找话敷衍。

  这时坐边上一名书生打扮的人笑了笑道:“定非世子所言,如若是真,倒也不难推测。谢太师要这天下,直如探囊取物;乐阳长公主彼时手握援兵,也有一战之力。姜二姑娘救过长公主,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不会恩将仇报伤害她,可对谢太师就不一定了。谢太师若握天下,天下恐不安生;长公主若握天下,谢太师就未必有好下场。所以姜二姑娘不就得选择吗?她若与谢太师成亲,长公主爱屋及乌,就算心里再讨厌、再忌惮谢太师,也该知道姜二姑娘心有所属,绝不会秋后算账。”

  萧定非一听,还真觉得有点道理。

  这说话的文士不是旁人,正是前两年考取了榜眼的读书人翁昂,当年还与萧氏闹出过一桩仇怨的,为人任性洒脱,屠沽市井里走动,半点不拿翰林清贵的架子,倒是个异类。

  只不过他作此番推测的前提,是萧定非说的都是真的。

  事实上朝廷对外的说法是:谢危、燕临二人所率的忻州军确系勤王之师,一路追赶到京城来,与乐阳长公主联手剿灭无道之天教,匡扶了江山,所以谢危成了太师,燕临封了大将军,长公主则暂时临朝摄政。

  史书这东西嘛,得胜者高兴怎么写就怎么写。

  寻常百姓埋头过日子,谁去计较这个?

  这帮赌钱的不认识几个大字,但对着翁昂这样的读书人,却都恨不得舔着。

  毕竟人家这才叫高见。

  于是有人左右看了看,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那往后,谁会当皇帝呀?”

  翁昂在翰林院里有官职,听见这话,看那人一眼,却没回答。

  萧定非冷哼一声:“朝里成天介儿吵,天知道!”

  这两个月来,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实在不少。

  比如萧氏一族被抄,上上下下除了萧定非这个冒牌货幸免于难之外,所有冠“萧”姓的人都倒了一顿大霉;

  比如城外乱葬岗中,竟然发现了昔日国师圆机和尚的尸体,查来查去也没查到是谁动的手,反倒查出这圆机压根儿不是什么高僧,手里牵扯不少命案,还曾淫人妻女,端的是禽兽不如;

  比如……

  比如紫禁城里的皇帝之位,已经足足空缺了两个月没人坐上去,简直是历朝历代千百年来闻所未闻的稀罕事。

  按理说,沈琅一朝身死,传国玉玺落在长公主手中,自该扶持皇室,便是从宗室里找一个孩子来当幼帝,都不能让皇位就这么空着。

  可朝里有个谢居安杵着,谁敢?

  皇族可是有不少人目睹过当日太极殿上那血腥的一幕,胆都吓破了,更是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顶头有个摄政长公主在,他们想要这位置,也得问问她同意不同意。

  所以愣是没选出个人来。

  但天下各州府每一日都有许多事情需要朝廷调停,又才经历过一场战事,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从户籍到赋税到军队,没有一样不要人处理。

  怎么办?

  只能由文武百官坐下来一起商量着办,由原本内阁几位辅臣牵头,又引入各部大臣,每日于内阁值房之中议事,商定票拟。但少了以往皇帝御笔朱批盖印这一节,拟定后交由长公主沈芷衣过目,做个样子,便原封不动地下发各部省。

  刚开始,朝臣们还有点不习惯。

  可没过一个月便发现,朝廷里有没有皇帝,好像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重要。政令从中书省出,没了皇帝照样下达,甚至因为不需要再让皇帝批复,早晨来的折子下午就能发回各地或是下级,快了不知多少。

  而且有皇帝时,甭管多好的想法,总要被挑挑拣拣,皇弟又总有自己的亲信宠臣,是个人都要顾忌点。

  现在好,完全不用。

  纵然也有官位高低,可谁也不真的压过谁去,即便很快就分出了一些派系,可大家都有一战一辩之力,倒没有出现什么“一言堂”。

  更何况,一个月前,内阁里因“秦淮北到底种马铃薯还是种稻谷”争执不休,以至于谁也不服谁,抄起“兵器”大打出手后,刑部与礼部便共同拟出了一卷临时的《内阁疏律》,将“票拟”改为“票选”。

  凡在内阁,皆有票权。

  政令拟定皆要票选,票众者令出中书省,下达各部省,严禁内阁“械斗”,包括戒尺、砚台、桌椅、瓶盏等物在内。

  现在内阁还打不打,萧定非不清楚。

  但他琢磨,皇帝怕是悬了。

  这帮老王八蛋刚开始的时候,总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主”,催着立一个。可最近这个月吧,渐渐半点声儿都没有了。

  毕竟他们都能干完的事,养个皇帝来给自己当祖宗,算怎么回事?

  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正好长公主好像也没有要把她那异族血统的儿子扶正的想法,他们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分默契地把“立皇帝”这么一件原本“比天大”的事儿给“忘记”了。

  萧定非没读过多少书,也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反正朝廷怎么折腾都不影响他赌钱,想想便懒得往深了去思考,径直把自己手里的色盅开了出来,一声大笑:“看见了吗,四个五两个六!大大大,这些钱可都是我的了!”

  众人顿时骂声一片。

  可输了就是输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把那赌桌上一大堆钱都捞进怀里。

  窗外头朔风寒冷,沿途有人叫卖热馄饨。

  萧定非听见方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脑袋探出窗去,就想叫住那卖馄饨的,叫人端几碗上来。只不过刚要开口时,目光一错,便忽然愣了一下。

  竟然是看见了刑部那位张大人。

  大冷的天,他穿着便服,揣着手从街边上走过。

  几个光脚丫的小叫花子端着破碗一路行乞,到他面前。他停下来看了这几个孩子一眼,便从衣袖里摸出了不多的两粒碎银并一小把铜钱,放到他们碗里。

  然后抬手给他们指了个方向,似乎说了什么。

  小叫花们都露出惊喜的神情来,朝他弯身,便相携着朝那方向跑去。

  萧定非知道,因为战乱恢复后,城里多了不少流民,又是这样冷天,所以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同内阁提议各地设粥棚,由国库赈济,同时各地重编户籍,均田安置流民。

  商议一阵后便拟定细则过了票选。

  现在城东处就设有粥棚,衙门则就地重录户籍制发路引,给予这些人安置。

  只不过这位张大人……

  如今都升任刑部尚书了,却还是一点架子都没有。

  他见了,便忍不住想起两个月前——

  皇宫里一番惊心动魄,最终刀光剑影竟归于无形。

  那位年轻的将军看了许久后,彷如在梦中一般,也没有笑,只是转过身便逆着人潮而去,连身边任何一名亲兵都没有喊,只是带着一种藏了几分沧桑流变的颓然与萧索,慢慢走出宫门。

  姜雪宁看见时,他已经走得远了。

  只是她并没有走上前去追,就那样远远地注视着,眸底凝聚着隐约的微光。

  萧定非至今都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奇异的感觉:他觉得,她好像并不单单只是注视着某个人,更像是注视着渐渐远去的过往与前尘……

  黑甲君与忻州军都撤出紫禁城。

  天教那帮废物自然被抓了起来。

  谢危、沈芷衣并一众朝臣留下来就地议事,其余人等自然是巴不得早早离开这血染的宫廷,能走时立刻就走了。他当然是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只是出得宫门,走到街市,入目所见都是兵荒马乱。

  繁华的京师成了一座空城。

  客栈药铺高挂的匾额落在地上,摔成几块;秦楼楚馆精致的雕窗破开大洞,狼藉一片;有些酒家平日招展的酒旗被风吹卷到街面,上头留下许多脏污斑驳的脚印……

  萧定非就是在这种时候看见张遮的。

  人去屋空的酒肆,门窗大开,桌椅倒塌,碗盘也碎在地上,可就在这满目狼藉之中,偏生辟出了一块安静整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