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撕心裂肺_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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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撕心裂肺

  我陷入一团模糊弥漫的雾气中,前方是拥塞的森林,后方是没有光亮的黑暗,白雾在飞快移动,蒸腾,变成了令人窒息的灰蒙,在半空中浮荡,吞噬掉空气。

  这里荒无人烟,只有半米高的荆棘和灌木,我惊慌失措朝着能看到的方向嘶吼奔跑,求救,哭喊。

  忽然在这时,我头顶飞掠过一只巨大的鸥鸟,它来自遥远的海洋,羽毛染着我熟悉的港口的味道与潮湿,它的翅膀近在咫尺,让我误以为它是来救我,救我走出这重重遮目的雾霭。

  然而它只是不断盘旋飞翔,朝我凄厉嘶鸣,仿佛在告诉我什么,直到伴随一声剧烈的枪响,轰一下坠落在我眼前,迅速腐化为一具枯骨。

  从生到死眨眼之间,我被吓得止不住颤抖,跌倒在一丛树木后,捂着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几分钟过后又是几下枪击,雾气被惊天动地的暴动驱散,我朝枪声集中爆发的地方看过去,一辆警车在白雾消弭的地方显露。

  从驾驶位跌跌撞撞滚下的男人正是周容深的司机,他惊恐抱头,盯着包围住警车的无数蒙面马仔,他不知说什么,脸色早已苍白如纸,那伙人并没有为此动容,反而将短枪毫不犹豫对准了他。

  男人忽然做出一个令我诧异的举动,他夺过那把枪,转身冲向了警车。他颤抖着手拉开车门,我放大的瞳孔中是昏迷不醒的周容深,他满身伤口,枕着椅背紧闭双眼。

  男人将枪口瞄准了他的眉心,我意识到他要杀了周容深,我顿时失声尖叫,命令他不要,可他听不到,他仿佛和我阻隔了一团白雾屏障,我眼睁睁看着他扣动扳机,闪烁着火光的子弹穿透了玻璃,在车内炸响,随意染成了浓烈的血红色。

  我撕心裂肺喊叫,满身汗水醒来,头顶晃动的白炽灯刺痛了我的眼睛和每一寸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我听到有女人的哭声,也有男人的制止声,我从浑浑噩噩里清醒,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里。

  床边站立许多人,有不同兵种的警察,也有一些陌生的医生护士,他们脸上全部是哀戚悲痛的表情,站在各个角落凝视我。

  我想要爬起来,可我没有丝毫力气,手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疼,细长冰冷的针管埋在皮肉里,乳白色液体不断流入进来,在我刚才的挣扎中浮起一块青紫。

  一名护士见状大喊周太太醒了,所有人都开始躁动,她弯下腰按住针头,叮嘱我再忍耐一会儿,正在为我输液,我察觉到气氛不对,我甩开她束缚我的手,看向距离我最近几番欲言又止的王队长。

  他见我盯着他,双眼迅速泛红,朝我脱帽敬礼,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让我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警察脱帽是高规格礼遇,除了被首长接见,就是对牺牲者遗体和家属的慰问,我绵软的身体僵硬住,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

  "周太太。"他声音微弱,弱到我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周局长可能..."他低下头,忽然发出低低压抑的哭声,"他可能牺牲了。"

  这六个字像一剂炸弹,把我的理智和热血炸得山崩地裂,断壁残垣,我手指死死嵌进洁白褶皱的被单里,不可置信望着他,"牺牲?谁牺牲了。你疯了吗?"

  王队长不敢直视我,他别开头抹了把眼泪,"陈局带队上山围剿赵龙为首的贩毒组织,那个山头您不了解,是金三角中国境内最大的贩毒枢纽,所有中转毒品和进出口原材料都窝藏在山中,山上一些猎户也都是吸毒者,用山民的身份掩盖这些交易,而且缅甸泰国中方交钱交货也是在这片山头,被称为南省最大的毒瘤,当地刑警根本不敢上去,各个城市派去的救援缉毒警也绝不踏入这座死亡之地。"

  他讲到这里更加哽咽,一只手掩唇边哭边说,"周局留下了三十七名骨干缉毒警围剿逼入山洞的赵龙和十三名爪牙,只带了为数不多的人从后山离开查找藏毒的坟头和树干,但是一去不复返。这两天接连下雨,山路很难走,两边都是山涧,毒贩遍布山头,也知道警察围攻的消息,周局失踪时还穿着警服,恐怕没有生还希望了。"

  身后年轻的刑警大喊,"周局肯定被那伙人围攻,尸首找不到也是他们给祸害了,咱们干脆灭了那座山,给周局报仇!见一个杀一个,我就不信杀不到凶手!"

  他话音未落,所有人悲从中来,哭喊周局长,全部被极大的痛苦笼罩,病房内齐刷刷爆发出愈发高亢的哭泣声,他们全部低垂着头,没有任何人抬起眼眸看我,我呆愣凝视王队长,他由于过分悲伤而扭曲的脸庞让我找不到丝毫不相信的理由。

  我不想长寿,不想要什么,我什么都不在乎,此时我只渴望有一个人站出来告诉我这是一场谎言,一场闹剧,周容深早已凯旋而归,他想给我一个惊喜,可他担心我什么都不喜欢,我没有其他女人面对男人给予的惊喜时那般肆意的反应和喜悦,就设计了这样一出大喜大悲来迷惑我。

  然而我等了许久,只有无休无止的哭声,他们真挚的悲戚的眼泪,让我崩溃让我绝望,更让我发疯。

  我似乎已经失语,嗓子挤不出一个字,两枚唇瓣不停颤抖,碰撞,磕在一起痛彻心扉。

  我像一个哑巴,彻彻底底的聋哑人,听不到,说不出,呜呜啊啊的闷吼着,我两只手握成枯瘦小小的拳头,朝空中挣扎挥动,我呵斥他没有死,你们哭什么,人都没有找到,为什么要说他死了。

  我的奋力挤出了针头,从皮肉下崩出,护士吓得赶紧按住,她焦急说夫人节哀。

  节哀两个字太直白,也太狠毒,令我所有疯狂抗拒戛然而止,我尝到自己口中的铁锈味,湿热猩甜的液体从喉咙底部涌出,我张开嘴还没有来得及哭喊,一口粘稠的鲜血喷了出去,溅在王队长的衣领,如同纹绣了一朵妖冶而惨烈的红梅。

  他垂眸看了一眼,脸色顿时青白,转身冲向门外大喊医生救人!几名大夫脚步匆匆刚踏进病房,我掀起盖在身上的被子,朝他们身上用力抛掷,"是你们根本不想他回来,他碍了你们的眼,挡了你们的位置,所有肮脏不堪的官僚都巴不得他死,我诅咒你们枪毙!我诅咒你们下地狱!"

  我不断拿起床头上的东西扔打,不论什么,他们侧身躲避,谁也不敢靠近我分毫,在我攻击范围外的护士瞅准时机按倒我,他们蜂拥而上,为我注射了镇定剂。

  我剧烈喘息着,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我终于遇见了自己的灵魂,它住在我的心脏里,随这一刻灰飞烟灭。

  我缓慢而僵滞望向站在床头的王队长,我看不清他了,他整个人被一层水雾包裹住,模糊又遥远,我朝他艰难伸出手,他看到我那只手,哭得更加悲痛。

  "夫人,省厅下了指令,周局牺牲对外必须隐瞒,追悼会也不能大操大办,他不只是特区的招牌,更是整个南省几十万公安威望最高的官员,他震慑住太多凶犯,为长久安宁消息不能泄露。"

  他说到最后没了底气,"您失去了丈夫,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局长,也许特区从此再没有这样的清官了,我们会尽全力让周局的遗体荣归故里,让他在天之灵瞑目,也给您一个交代。"

  我伸出的手抓在半空,抓住了一把虚无的冰冷的空气,我翻身跌下床,倒在坚硬的地上,所有人都来扶我,可扶到一半又停止,我瘦弱蜷缩的身体令他们于心不忍,生怕捏碎了我。

  我不知得到这个消息的人,多少眼泪是发自内心,多少又是不得不演戏,是不是除了我都是假的。都盼着他死于非命永远不要回来。

  他是否在最后一刻还耿耿于怀我的背叛,他是否带着对我的恨意,冲入了那片枪林弹雨,他是不是根本不想回来,他不愿再看我,才借此永远逃离。

  我宁愿是这样,只要他还活着,即使恨我不见我,也好过他给我留下无尽的遗憾。

  周容深失踪后的几天时光里,我像是一个罪恶滔天的犯人,我不敢踏出那扇门,不敢打开窗子,也不敢触碰什么,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悲哀,都在用怨恨和目光看待我,恨我毁掉了他。

  我在那间四面都是墙壁的病房中苦苦煎熬等待着,等他忽然出现,哪怕满身鲜血,枪口,刀疤,哪怕他忘记了我,哪怕他重伤残疾奄奄一息,都没有关系,他能回来就好,回来喊我名字,抱住我,吻一吻我。

  我愿意舍掉自己的生命,舍掉自己的记忆,舍掉自己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换他平安无恙。

  如果我知道那个深夜送别他就再也等不到他归期,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他离开我。

  我呆滞看着窗外,从白天到黑夜,从黄昏到黎明,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

  大夫对我的倔强和抵触束手无策,几次强制我饮食都被我疯狂呕吐出来,吐得几乎废了半条命,我抗拒治疗和检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短短一周便迅速消瘦了一圈。

  保姆每天都做许多我以前爱吃的食物送到医院,可我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只有一次她做了周容深爱吃的蟹肉蛋羹,我看了许久,想起他曾经吃的模样,可我刚凑近闻了味道,就难以抑制疯狂吐酸水。

  她蹲在我面前哀求,"夫人,您吃一点好吗,强迫自己咽下去,您太瘦了,周局如果看到您这副样子,他会心疼的。"

  她伸出手为我梳了梳头发,"您有什么朋友吗,我让她们来看看您好不好,您答应我振作起来。"

  我面无表情注视窗外屋檐下一簇娇嫩的春叶,上面沾着像珍珠一样的露水,正顽强附着在深刻的纹路上不肯被风吹落。

  我觉得可笑,忍不住发出沙哑的笑声,叶子倔强的模样,真像一直以来的何笙。

  可我并没有得到一个最好的结果,或者说我得到了,但被我亲手毁灭了。

  我背叛了婚姻,我甚至没有脸面梦到他,他不肯入我的梦,整整七个晚上,他从不肯进入我的梦。

  病房外驻守了几名持枪刑警,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照看,王队长哀求我为了周局保重自己,不要让他割舍不下,后续还有太多事在等我振作起来面对。

  我忽然想到那个梦,司机背叛周容深杀了他倒戈对方的梦,我转过头扬起泪痕斑驳的脸孔,"容深失踪前身边跟着什么人。"

  王队长说只有两个刑警,从市局带去的,非常骨干,而且这几年对周局也很忠贞,不是底细干净清白的人,我们也不敢派去。

  我问是一起失踪了吗。

  他说是。

  "把档案调出来给我,我要最详细的。"

  王队长问我什么意思。

  我两只手捂住脸,将湿润的水痕抹掉,"他是谨慎睿智的人,在那样危险的处境更是如此,他失踪不一定是对方干的,很有可能遭了自己人暗算。"

  王队长说不可能,都是周局培养的警察,谁会做这样的事。

  我苍白铁青的脸上溢出一丝冷笑,"人性的忠义,道德的底线,在金钱诱惑面前,屁都不算。"

  广东省厅对周容深非常重视,他用自己安危震慑住金三角猖獗的势力,赵龙被围剿击毙于山洞,数千斤毒品收缴并焚毁,给予这个庞大的跨国贩毒组织致命一击,周容深功不可没。

  省厅联络云南当地省厅以及周边省市的公安和搜救犬,几乎将整座山包围,查找他的下落,不过为了掩藏他出事的消息,只说是搜救一位处长。

  赵龙死后中国境内的金三角群龙无首,部分与条子对抗的余党放弃了殊死搏斗纷纷吞枪自杀,可是接连几日的搜山仍旧毫无下落,只找到了周容深的警帽,帽檐染着血迹。

  那只警帽被悄无声息运送回特区,没有尸首,没有消息,所有人都相信他死了,我的执念也在长久的等待里被消磨得柔软,不再如最初那样坚硬得竖起满身刺,谁说他死了,我便去扎谁。

  我丢掉了和全世界为敌的力气,把所有希望与不甘藏在心里,不再与谁争锋。只要他的尸首一日不见,我就相信他还活着,活在这世上某个角落,只要我一直等,终有一日和他于万水千山重逢。